接連幾日,墨宸深居簡出,白日裏大多閉門不出,偶爾出門,也是一副病懨懨、要去坊市尋找“續命草藥”的模樣。他成功地讓所有人都相信,這位三少爺在經過退婚打擊和斷糧風波後,已然徹底淪落,只能在病痛和貧困中苦苦掙扎。
而暗地裏,他每晚持續觀察、偶爾用改良後的培元散暗中影響林婉兒的體質。林婉兒臉上的斑痕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緩慢淡化,她吸收月華的效率也在逐步提升,只是她自己依舊懵懂,只以爲是天氣轉暖或是別的什麼原因。
這一日,天光稍好,墨宸決定前往家族的藏書閣。他需要更系統地了解這個世界的藥材、地理以及基礎的修煉體系,光靠原主那點殘缺的記憶和坊市的道聽途說遠遠不夠。
墨家的藏書閣位於府邸中心區域,是一棟三層的木石結構建築,比起墨宸破敗的小院,顯得莊重而氣派。但對於見慣了前世宗門浩瀚書海的墨宸而言,這藏書閣未免有些寒酸。
看守藏書閣的是一位須發皆白、睡眼惺忪的老者,據說曾是家族旁系的一位長輩,修爲不高,年邁後便被安排在此養老。他瞥了一眼走進來的墨宸,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恢復了古井無波,只是懶懶地指了指一旁的登記簿。
墨宸微微頷首,在簿子上籤下名字,便徑直走向存放醫藥典籍的區域。這一區域書籍不多,且大多蒙着一層薄灰,顯然少有人問津。他隨手抽出一本《青陽百草鑑》,拍了拍上面的灰塵,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佯裝翻閱。
他的神識卻早已如同潮水般蔓延開來,迅速掃過書架上的所有書籍。《基礎丹藥圖解》、《常見藥性辨析》、《墨家煉氣概要》……內容大多粗淺,甚至有不少謬誤,但足以讓他對這個世界的底層認知有一個框架性的了解。
正當他沉浸於知識的快速吸收時,一陣略顯嘈雜的腳步聲和訓斥聲從隔壁的功法區域傳來。
“蠢材!真是蠢材!連最基本的‘凝氣丹’的君臣佐使都搞不明白,你還煉什麼丹?回家種地去算了!”一個略顯尖銳的中年聲音呵斥道,語氣充滿了不耐煩。
墨宸神識微動,便“看”到一位穿着墨家藥師特有青色長袍、面容消瘦、顴骨高聳的中年人,正對着一個年輕弟子吹胡子瞪眼。那年輕人耷拉着腦袋,手裏捧着一本丹方筆記,滿臉惶恐。
這中年人墨宸認得,名叫墨洪,是家族供養的一位一品藥師,水平有限,卻架子不小,尤其喜歡在晚輩面前賣弄權威。他口中的“凝氣丹”,乃是最基礎的一品丹藥,用於輔助煉氣初期修士凝聚靈氣。
“洪師傅,”那年輕弟子怯生生地辯解道,“這……這筆記上寫着,玉髓草爲主藥,性寒,需以溫性的赤芍爲輔,調和藥性。弟子……弟子覺得沒錯啊……”
“放屁!”墨洪聲音更高了,引得藏書閣內其他幾個零星子弟都側目看來,“玉髓草固然性寒,但其藥力霸道,赤芍溫潤,如何能完全中和?強行煉制,十爐九廢!真正正確的輔藥,應該是火屬性更強、更具疏導之力的‘焰心花’!筆記?你那筆記是哪個庸才寫的?誤人子弟!”
那年輕弟子被罵得不敢抬頭,周圍幾個旁聽子弟也紛紛點頭,覺得墨洪師傅說得有道理。焰心花確實火屬性更強,聽起來更合理。
角落裏的墨宸,聽到這裏,卻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這墨洪,純粹是半瓶水晃蕩。玉髓草雖性寒霸道,但其核心藥力在於“凝”,需要的是溫和引導而非強力對沖。焰心花火性太烈,與玉髓草相遇,非但不能調和,反而會引發藥性沖突,導致煉丹失敗甚至炸爐。真正合適的輔藥,應該是藥性更爲平和、兼具疏導和穩定之效的“雲霖藤”,或者退而求其次,用劑量精確控制的赤芍亦可。
這其中的微妙差別,需要對藥性有極其深刻的理解,絕非墨洪這種半吊子能掌握的。
那年輕弟子或許是急於辯解,脫口而出:“可是……可是我聽說,丹塔流傳出來的基礎丹方裏,凝氣丹的輔藥就有用赤芍的先例啊……”
“丹塔?”墨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不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丹塔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們的丹方也是你這等蠢材能妄加揣測的?他們用赤芍,必然有其深意,豈是你我能理解?照我說的做,用焰心花,準沒錯!再敢質疑,以後就別來問我!”
那年輕弟子徹底不敢說話了。
墨宸聞言,心中暗嘆。這墨洪不僅水平差,還固步自封,諱疾忌醫。他合上手中的《青陽百草鑑》,緩緩站起身,故意弄出一點聲響,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他臉上帶着那副慣有的病弱和些許拘謹,慢慢走到墨洪和那年輕弟子附近,仿佛是被這邊的爭吵吸引,又像是恰好要去找別的書。
墨洪看到墨宸,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眼神中毫不掩飾地流露出鄙夷和厭惡:“墨宸?你來這裏做什麼?這藏書閣也是你能來的地方?還不回去躺着!”
墨宸停下腳步,微微低頭,聲音微弱,帶着一絲怯懦,仿佛鼓足了勇氣才開口:“洪……洪師傅,我……我剛剛無意中聽到您講解凝氣丹……”
“哼,怎麼?你個連氣都感應不到的廢物,也對煉丹感興趣?”墨洪嗤笑一聲,語氣極盡嘲諷。
旁邊幾個子弟也發出低低的竊笑聲。
墨宸的頭垂得更低,手指緊張地絞着衣角,用細若蚊蚋、卻恰好能讓周圍人聽清的聲音說道:“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以前偶然在一本殘破的古藥札記上看到過一種說法,不知……不知當講不當講……”
“古藥札記?”墨洪愣了一下,隨即更加不屑,“就你?還能看懂古藥札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耽誤我教導弟子!”
墨宸仿佛被他的態度嚇到,身體瑟縮了一下,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那……那札記上說,玉髓草凝而不發,其性雖寒,然核心在‘聚’,非在‘散’。若用焰心花這等烈性輔藥,如同火上澆油,恐……恐非但不能調和,反易引動藥性相沖,導致……導致丹爐不穩……”
他這段話,說得斷斷續續,聲音也越來越小,到最後幾乎聽不見,配合着他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任誰都覺得他是胡言亂語,或者是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歪理邪說。
果然,他話音剛落,墨洪便爆發出一陣誇張的大笑:“哈哈哈!荒謬!簡直荒謬絕倫!玉髓草藥力霸道,不用猛火疏導,難道用溫水煮青蛙嗎?還丹爐不穩?我看你是病糊塗了,在這裏胡言亂語!滾!趕緊給我滾出去!別再這裏丟人現眼!”
周圍的子弟們也紛紛搖頭,看向墨宸的目光充滿了憐憫和嘲諷,覺得這個廢物少爺真是瘋了,居然敢質疑洪師傅。
墨宸被罵得臉色慘白,眼眶瞬間就紅了,仿佛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他深深地低下頭,用袖子掩住臉,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泣,然後一言不發,腳步踉蹌地、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藏書閣。
看着他“狼狽”逃離的背影,墨洪得意地捋了捋並不存在的胡須,對弟子們教訓道:“看到沒有?這就是不學無術還喜歡賣弄的下場!你們切莫學他!”
弟子們唯唯諾諾。
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在墨宸沖出藏書閣,脫離所有人視線的那一刻,他臉上那副屈辱悲憤的表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邃的笑意。
更重要的是,經過這麼一鬧,他在衆人心中的形象,徹底定格在了一個“身體廢材、腦子也不太清醒、偶爾會胡言亂語”的可憐蟲角色上。這層僞裝,對他後續的行動,將是最好的保護。
至於墨洪和他那套謬論?墨宸根本不在意。小醜的表演,終究會有落幕的時候。而他這位“影帝”的舞台,才剛剛拉開序幕。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方向一轉,再次朝着坊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