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貨鋪裏光線昏暗。
窗玻璃上積着厚厚的灰塵,午後的陽光艱難地擠進來,在空氣中形成幾道光柱,照亮飛舞的塵埃。貨架是簡陋的木架子,上面零零散散擺着些日用品——搪瓷缸、肥皂、火柴、針線盒,還有幾包用油紙包着的糕點,看起來放了很久。
櫃台後坐着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戴着一副老花鏡,正在補襪子。聽到門響,他抬起頭,眯着眼打量周子安和趙老頭。
“趙伯?”老人放下針線,站起來,“稀客啊,您老怎麼來了?”
“帶個朋友看看。”趙老頭擺擺手,示意周子安自己轉。
周子安站在門口,左手腕的烙印滾燙得像要燒起來。熱度集中在靠近手掌的位置,一跳一跳的,像脈搏。
他環顧四周。鋪子不大,二十來平米,一目了然。除了貨架和櫃台,牆角堆着幾個麻袋,應該是糧食。地上鋪着青磚,縫裏長着青苔。
但那股熱度在引導他——往櫃台後面走。
“掌櫃的,”周子安開口,“您這鋪子……以前是茶館?”
老人愣了一下,推了推老花鏡:“你咋知道?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聽人說的。”周子安走近櫃台,“能進去看看嗎?我……對老建築挺感興趣。”
老人看看趙老頭,趙老頭點點頭。老人這才讓開身子:“看吧看吧,沒什麼好看的,就是個小鋪子。”
周子安繞到櫃台後面。這裏更窄,只夠站一個人。牆上貼着泛黃的報紙,日期是十年前的。牆角有個小煤爐,爐子上坐着水壺,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
烙印的熱度集中在靠牆的一個舊木箱上。
箱子不大,漆皮剝落,銅鎖鏽死了。箱蓋用麻繩捆着,上面落着厚厚一層灰。
“這箱子……”周子安問。
“哦,那個啊。”老人走過來,“我爺爺留下的,說是以前茶館的賬本什麼的。鎖壞了打不開,就扔那兒了。”
周子安伸手摸了摸箱子。指尖觸到木頭的瞬間,一股電流般的觸感順着指尖竄上來,直沖大腦!
又是記憶碎片。
這次不是畫面,是聲音。
咿咿呀呀的戲曲聲,老留聲機那種略帶雜音的質感。唱的是《牡丹亭》,杜麗娘遊園驚夢那段: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聲音很輕,很哀婉。然後是茶杯磕碰的脆響,人聲低語,還有……壓抑的抽泣。
一個年輕女子的抽泣。
周子安猛地縮回手,大口喘氣。
“咋了?”老人疑惑地看着他。
“沒事……有點悶。”周子安穩住呼吸,看向趙老頭。
趙老頭會意,從懷裏掏出一包煙,遞給老人一支:“老王,借個火。”
老人接過煙,轉身去煤爐邊點火。趁這機會,周子安迅速蹲下身,檢查木箱。
箱子很沉,鎖確實鏽死了。但箱蓋和箱體之間有道縫隙,大約一指寬。他湊近縫隙往裏看——
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
但烙印的熱度更強烈了,幾乎要灼傷皮膚。沈清月的魂魄碎片,一定在裏面。
“掌櫃的,”周子安站起來,“這箱子能賣給我嗎?我……喜歡收藏老物件。”
老人點着煙,深深吸了一口,透過煙霧看他:“小夥子,這破箱子不值錢。”
“我喜歡。”周子安從錢包裏抽出幾張鈔票——這是他身上最後的現金了,“這些夠嗎?”
老人看了看錢,又看了看趙老頭,最後還是接了:“成吧,你樂意就搬走。不過先說好,箱子打不開,裏面要是空的,可別怪我。”
“不會。”
周子安付了錢,試着搬箱子。很沉,至少有四五十斤。他一個人有點吃力。
趙老頭過來幫忙。兩人一人抬一邊,把箱子搬出櫃台。
“放着吧,”趙老頭說,“我找人幫你送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行。”周子安咬牙。他不想讓更多人接觸這東西。
兩人抬着箱子往外走。老人送到門口,忽然說:“對了,箱子裏要是有唱戲的唱片,記得還我。我爺爺以前愛聽戲,收集了不少。”
周子安腳步一頓:“唱片?”
“嗯,黑膠的,老古董了。”老人吸了口煙,“茶館那會兒,每天下午都放戲。我爺爺說,有個小姑娘總來,每次都坐靠窗的位置,點一壺茶,一聽就是一下午。後來……後來就不來了。”
周子安心頭一緊:“那小姑娘……長什麼樣?”
“記不清了。”老人搖搖頭,“我那會兒才幾歲,只記得她穿學生裝,短發,不愛說話。哦對了,她手裏總攥着個懷表,時不時拿出來看,好像……在等人。”
懷表。
周子安想起在沈宅找到的日記本,裏面夾着一張沈清月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學生裝,短發,笑容幹淨。
“她等誰?”他問。
“誰知道呢。”老人彈了彈煙灰,“等人唄。等了一下午,天黑了才走。後來茶館關門,改成鋪子,就再沒見過她了。”
周子安還想問,趙老頭拉了拉他袖子。
“走吧,天不早了。”
兩人抬着箱子回到沈宅。一路上引來不少目光,但沒人敢上前問——趙老頭在鎮上是出了名的脾氣怪,沒人願意招惹。
進了沈宅,趙老頭直接把箱子抬進正堂,放在供桌前。
“打開看看。”他說。
周子安找來錘子和鑿子,費了好大勁才把鏽死的鎖撬開。箱蓋掀開的瞬間,一股陳年的黴味撲面而來。
箱子裏塞得滿滿的。最上面是一沓賬本,紙張發黃發脆,墨跡暈染。賬本下面壓着些雜物——幾個缺口的茶杯,一把破扇子,還有……一台老式留聲機。
留聲機的喇叭已經癟了,發條鏽得轉不動。旁邊散落着幾張黑膠唱片,標籤都模糊了,只能勉強認出“百代公司”“勝利唱片”的字樣。
周子安小心地翻找。賬本、茶杯、扇子……沒有懷表。
但烙印的熱度,指向箱子最底層。
他搬開留聲機,下面壓着一個扁平的木匣子,雕着簡單的花紋。匣子沒上鎖,輕輕一掀就開了。
裏面是空的。
不,不是完全空。匣底鋪着一層紅色絨布,絨布上有一個淺淺的凹痕,形狀……像一塊懷表。
懷表被拿走了。
周子安拿起木匣,仔細看。凹痕很新,絨布上還有細微的摩擦痕跡——有人最近打開過這個匣子,拿走了懷表。
“掌櫃的說,他爺爺留下的箱子,鎖壞了打不開。”周子安抬頭看趙老頭,“但這匣子沒鎖,懷表不見了。”
趙老頭蹲下身,接過木匣,湊到鼻尖聞了聞。
“有股味道。”他皺眉,“很淡,但……我聞過。”
“什麼味道?”
“李青陽身上的味道。”趙老頭的聲音沉下來,“檀香混着硫磺,還有……血味。”
周子安後背發涼:“李青陽來過雜貨鋪?拿走了懷表?”
“有可能。”趙老頭放下木匣,“那老家夥鼻子靈得很,肯定也察覺到了這裏的魂魄碎片。他拿走懷表,要麼是想收集魂魄,要麼……”
“要麼什麼?”
“要麼是想引你上鉤。”趙老頭看着周子安,“他知道你和沈清月有血契,能找到魂魄碎片。他拿走懷表,你就得去找他。”
周子安握緊拳頭。手腕上的烙印還在發燙,但熱度開始減弱——因爲碎片不在這裏了。
“那現在怎麼辦?”
“等。”趙老頭說,“他既然拿走懷表,就一定會聯系你。等着,看他下一步棋怎麼走。”
“可沈清月等不起!”周子安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孟處長說魂魄碎片最多只能存在四十九天,現在已經過去……”
他忽然停住。
從他在沈宅撿到金鐲,到現在,過去幾天了?
三天?四天?
血契的期限是四十九天。如果四十九天魂魄不能重聚,沈清月就會徹底消散。
“我知道。”趙老頭拍拍他肩膀,“急也沒用。李青陽不是傻子,他躲了九十年,不會輕易露面。你得有耐心。”
周子安看着空蕩蕩的木匣,胸口堵得慌。
他好不容易找到線索,卻被人搶先一步。那種無力感,像潮水一樣淹沒了他。
“先回去吧。”趙老頭說,“箱子放這兒,我處理。你回去好好練吐納,養足精神。李青陽只要露面,就有機會。”
周子安點點頭,拖着沉重的腳步離開沈宅。
回到客棧時,天已經黑了。阿桂正在大堂擦桌子,見他回來,欲言又止。
“周記者……”
“嗯?”
“剛才……有人來找你。”阿桂壓低聲音,“一個道士打扮的人,瘦瘦的,眼睛特別亮。他說讓你明天辰時,去鎮西的老槐樹下等他。”
辰時,早上七點到九點。
“他說什麼事了嗎?”
“沒說。只留了這個。”阿桂從圍裙口袋裏掏出一張黃紙符,折成三角形,用紅繩系着,“他說你看了就知道。”
周子安接過符紙。入手冰涼,紙上有朱砂畫的復雜圖案。他翻到背面,上面用毛筆寫了一行小字:
【懷表在我處。欲取,獨來。】
落款是一個“李”字。
李青陽。
他終於露面了。
周子安握緊符紙,紙邊硌得掌心生疼。
“周記者……”阿桂擔憂地看着他,“那人看着不像好人,你……小心點。”
“謝謝阿桂姐。”周子安勉強笑了笑,轉身上樓。
回到房間,關上門,他背靠着門板滑坐到地上。
左手腕的烙印還在發燙,熱度集中在掌心——那是懷表應該在的位置。
李青陽拿走了懷表,也拿走了沈清月的一部分記憶,一部分魂魄。
他必須拿回來。
但獨去?周子安不傻。李青陽是邪修,殺人不眨眼,九十年前就能爲了續命害死沈清月,現在爲了他的“至陽之血”,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獨去就是送死。
可不去,懷表拿不回來,沈清月的魂魄就永遠缺一塊。
周子安看着手裏的符紙。黃紙,朱砂,紅繩——看起來很普通,但他能感覺到上面有微弱的能量波動,和李青陽身上的“濁氣”很像。
這符紙不僅是傳信,也是標記。李青陽能通過它追蹤他的位置。
他得去。但得做好準備。
周子安爬起來,從背包裏翻出那本《基礎吐納》。孟懷謹說,吐納能增強他對靈異的感知力和控制力。他現在需要這個。
他盤腿坐在床上,閉上眼睛,按照冊子上的方法開始呼吸。
吸氣,想象氣流從全身毛孔進入……
這一次順利多了。丹田裏的氣團很快凝聚,隨着呼吸緩緩旋轉。他嚐試將氣流引向左手腕——有點滯澀,但比白天好多了。
當氣流觸碰到烙印的瞬間,熱度再次爆發。但這次沒有記憶碎片涌來,只有一種模糊的“感知”——他能感覺到,在鎮西方向,有一個冰冷、邪惡的存在,像黑夜裏的篝火一樣醒目。
那是李青陽。
周子安繼續吐納,嚐試將氣流擴散到全身。很慢,像水滴滲入海綿,一點點浸潤四肢百骸。他能感覺到,那股因鎖魂散而侵入體內的陰冷力量,正被陽氣一點點驅逐、融合。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
房間裏一片漆黑,窗外已是深夜。但奇怪的是,他能“看”清房間裏的每一個細節——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那種模糊的感知。桌子的輪廓,椅子的形狀,背包的陰影,甚至牆上的一只小蟲,都清晰地印在腦海裏。
這就是感知力?
周子安下了床,沒開燈,在房間裏走了幾步。腳步很輕,幾乎沒有聲音。他試着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手指還沒碰到,就“感覺”到了杯子的形狀、溫度、甚至裏面剩了多少水。
這能力……有點嚇人。
但有用。
他重新坐下,開始思考明天的計劃。
獨去老槐樹,肯定不行。但帶人去,李青陽會發現,可能會直接撕票——撕了懷表,毀了沈清月的魂魄碎片。
他需要一種既安全又能拿回懷表的方法。
忽然,他想起孟懷謹給的名片。
【捏碎它,我們會立刻知道你的位置。】
如果他在見到李青陽、拿到懷表之後,立刻捏碎名片呢?第七處的人會不會及時趕到?
風險很大。李青陽不是普通人,一旦發現不對勁,可能會立刻下殺手。
周子安捏着那張黑色名片,金屬的質感冰涼堅硬。
他需要一個更穩妥的計劃。
視線落在窗台上。那裏擺着一個小盆栽,是阿桂放的,說是能淨化空氣。盆栽裏種的是薄荷,翠綠的葉子在夜色中微微發亮。
周子安走過去,摘下一片薄荷葉,放在手心。
然後,他嚐試將丹田裏的氣流引到掌心。
很慢,很小心。氣流像細線,一點點流向手掌。當氣流觸碰到薄荷葉的瞬間——
葉子輕輕顫動了一下。
不是風吹的,是葉子本身在動,像有生命一樣。
周子安加大氣流輸出。葉子顫動得更厲害,然後……開始發光。
很微弱,翠綠色的光,像螢火蟲。
他成功了。他能用“氣”影響現實物體。
雖然只是讓一片葉子發光,但這是第一步。
周子安又試了幾次,直到能穩定控制氣流,讓葉子持續發光三分鍾。消耗很大,每次嚐試後都頭暈眼花,但他在進步。
他看了眼時間——凌晨兩點。
離辰時還有五個小時。
他需要休息,但睡不着。索性繼續練習吐納,鞏固剛獲得的能力。
凌晨四點,他終於撐不住,倒在床上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沒有夢。
早上六點半,他被敲門聲驚醒。
“周記者?醒了嗎?”是阿桂的聲音,“有人找你。”
周子安猛地坐起,看向窗外——天剛蒙蒙亮。
“誰?”
“說是你朋友,姓孟。”
孟懷謹?
周子安跳下床,打開門。孟懷謹站在門外,依舊是那身中山裝,手杖靠在門邊,臉上沒什麼表情。
“孟處長?您怎麼……”
“趙伯告訴我了。”孟懷謹打斷他,徑直走進房間,反手關上門,“李青陽約你辰時在老槐樹下見?”
“是。”周子安把符紙遞給他。
孟懷謹接過,只看了一眼就皺起眉:“追蹤符。你拿着它,李青陽就能知道你的位置、甚至身體狀況。”
“那怎麼辦?”
“簡單。”孟懷謹從懷裏掏出一張空白黃紙,咬破指尖,用血在上面畫了個復雜的圖案。畫完,他將血符貼在原來的符紙上。
嗤——
一聲輕響,兩張符紙同時化爲灰燼。
“好了。”孟懷謹拍拍手,“追蹤斷了。但李青陽會知道,他會警惕。”
“那懷表……”
“懷表要拿,但你不能去。”孟懷謹看着他,“我去。”
“您去?”
“我是第七處處長,對付邪修是我的職責。”孟懷謹語氣平靜,“而且李青陽的目標是你,不是你手裏的東西。我去,他反而不會輕舉妄動。”
周子安沉默了幾秒:“那……我能做什麼?”
“你留在這裏,繼續練吐納。”孟懷謹說,“晚上趙伯會來,帶你去第四個光點的位置。那個光點在移動,不好找,需要你的感知能力。”
“第四個光點……”周子安想起昨天感知到的,那個飄忽不定的暗紅色光點。
“對。那可能是沈清月最大的一塊魂魄碎片,也可能是……別的東西。”孟懷謹的眼神變得銳利,“無論是哪種,都必須找到。”
周子安點點頭。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能力還不足以正面應對李青陽,去也是添亂。
“孟處長,”他忽然問,“如果……如果拿回所有魂魄碎片,沈清月真的能恢復嗎?”
孟懷謹看着他,許久,才緩緩說:“魂魄就像鏡子,碎了,就算拼回去,裂痕也在。她能恢復意識,但不再是完整的她。有些記憶會丟失,有些情感會淡化,甚至……她可能不記得你。”
周子安的心沉了下去。
“但至少,”孟懷謹補充,“她能往生。不用再困在這世間,受九十年的苦。”
是啊,至少能往生。
周子安低頭看着手腕上的烙印。暗紅色的紋路在晨光中微微發亮,像在呼吸。
“您去吧。”他抬起頭,“我在這裏等。”
孟懷謹點點頭,沒再多說,轉身離開。
門關上,房間裏重歸寂靜。
周子安走到窗邊,看着孟懷謹的背影消失在晨霧中。
鎮西的老槐樹,李青陽,懷表。
一場九十年前的恩怨,要在今天了結嗎?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無論結果如何,他的生活,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窗外,天色漸亮。
辰時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