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功德區，第三天拂曉。
淡金色的邊界依舊頑強地籠罩着花果山，如同一層輕薄卻堅韌的蛋殼，將外界的“天道”排斥在外。內部的空氣（或者說，數據環境）呈現出一種奇異的“鬆散”與“自由”。草木生長不再遵循最優模板，偶爾有桃樹一夜之間結出梨子，又有溪流在某處憑空拐出個不規則的彎。猴子們的夢境變得更加光怪陸離，有些老猴甚至在睡夢中嘟囔出了幾句不屬於任何已知語言的音節。
但這種“自由”的代價，是持續的巨大消耗。
水簾洞深處，孫悟空、豬八戒、沙僧三人圍坐在一塊平滑的晶石周圍，臉色都比三天前更加憔悴。晶石表面，以靈力（數據流）勾勒着一幅復雜的動態圖譜，正是維持“無功德區”邊界運轉的核心符文陣列模型。圖譜上，超過三成的節點光芒黯淡，十幾個關鍵連接處不斷閃爍着代表“不穩定”的紅色波紋。
“外圍的系統‘修復壓力’越來越強了。”沙僧銀藍色的眼眸緊盯着圖譜，聲音帶着疲憊，“天機處在持續增派‘邏輯糾察單元’進行滲透測試。邊界每天要承受超過十萬次不同協議的沖擊嚐試。我們的能量供應和‘協議權限’輸出，已經接近臨界值。”
豬八戒抓着一只烤得焦黑的不知名禽鳥腿（無功德區內，烹飪技能也變得不穩定），愁眉苦臉地啃着：“猴哥，咱這‘法外之地’是好，不用看系統臉色，可再這麼硬撐下去，不用等‘天道巡狩’的大炮轟過來，咱們自己就先被榨幹了。得想個法子，要麼擴大地盤分攤壓力，要麼找到更持久的能量源……或者，拉點幫手？”
孫悟空沒有碰面前擺着的“變異”野果。他閉目凝神，意識深處，正通過金箍棒符文與花果山地脈的鏈接，感受着整個無功德區的“脈搏”。他能“聽”到邊界外，那如同億萬只冰冷昆蟲啃噬般的系統修復聲；也能“聽”到區內，那些因規則鬆動而開始“無序生長”的地脈靈力中，一絲絲微弱的、屬於“初始協議”的共鳴回響。
“幫手……”孫悟空緩緩睜開眼，眼底金藍光芒流轉，“李靖那幫神仙靠不住，他們眼裏只有權力。觀音……態度曖昧。老君深不可測。至於其他……我們離開太久，三界已非舊貌。”
他頓了頓，想起之前灰諦（諦聽2.0）提過的“新生代”。那些在系統更嚴密監控下成長起來，卻對“功德”、“天命”這套說辭更加不信任，甚至充滿敵意的年輕一代。
就在此時——
“呔！裏面的老古董們聽着！”
一個清亮、張揚、帶着毫不掩飾傲氣與不耐煩的少年聲音，如同鋒利的刀片，突兀地切進了無功德區的邊界通訊頻段！
不是從外部強行闖入，而是以一種極其精妙、甚至帶着點炫耀意味的方式，將一段加密的聲波數據流，“嫁接”在了邊界符文陣列某個因過載而略微鬆動的能量節點上，直接傳遞到了水簾洞深處！
孫悟空三人同時一怔！
這聲音，這闖入方式……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驁，陌生的則是其底層使用的技術協議——那並非傳統的仙術傳音，更像是某種高度定制化、混雜了神話靈力與精密數據編碼的復合型黑客技術！
“喲，還挺警覺？能撐起這麼個‘破罩子’，看來還有點老本錢。”聲音繼續，帶着顯而易見的審視與挑剔，“本大王時間寶貴，給你們三個數，打開個臨時接口讓我進去聊聊。不然我就自己‘燒’個洞進來了，到時候你們這搖搖欲墜的烏龜殼要是徹底碎了，可別怪我。”
話音未落，洞外的無功德區邊界某處，驟然亮起一點刺眼的、不斷躍動的熾白色光斑！光斑核心溫度高得嚇人，並非普通火焰，而是一種直接作用於數據結構的、帶着強烈“分解”與“重寫”屬性的狂暴能量！它正在快速侵蝕、融化淡金色的邊界符文！
“三昧真火的數據化變種？！”豬八戒霍然站起，臉色一變，“這手法……是紅孩兒那臭小子？！”
“紅孩兒？”孫悟空眼中精光一閃。牛魔王與鐵扇公主之子，號聖嬰大王，曾在火焰山阻撓取經，後被觀音收服爲善財童子……這是系統劇本裏的記錄。但聽這語氣，看這手段，此“紅孩兒”，絕非當年那個只知噴火耍橫的妖精孩童！
“讓他進來。”孫悟空當機立斷，手指凌空一點，在邊界被灼燒的位置，臨時開放了一個僅容數據流通過的微型安全接口，“看看這位‘新生代領袖’，到底想幹什麼。”
熾白光斑收斂，化作一道纖細的白色數據流，如同歸巢的燕子，精準地穿過接口，射入水簾洞中。數據流落地，沒有化爲人形，而是迅速展開、重構，形成一道全息投影。
投影的形象，是一位看起來約莫人類十五六歲的少年。他並非實體，而是由無數細微的、不斷流動的白色光粒構成，輪廓清晰，細節生動。身穿一襲簡約的、帶有火焰紋路的銀色勁裝，赤發如火，在腦後束成利落的馬尾，面容俊秀中帶着逼人的銳氣，一雙赤瞳明亮得灼人，目光掃過洞內三人，沒有絲毫敬畏，只有毫不掩飾的評估與……一絲失望？
“嘖，就這？”紅孩兒（投影）抱着胳膊，撇了撇嘴，“一個快被抽幹的老猴子，一頭虛胖的豬，還有一個半人半數據的怪胎。靠你們三個，就想推翻‘天庭系統’？怪不得灰諦那老數據幽靈讓我來看看，說你們是什麼‘舊時代的火種’……我看是快要熄滅的煙頭還差不多。”
“放肆！”豬八戒被這毫不客氣的評價氣得瞪眼，“臭小子，當年要不是觀音菩薩……”
“別提那套陳詞濫調！”紅孩兒不耐煩地打斷，赤瞳中火焰跳動，“‘取經’、‘受封’、‘皈依’……都是系統寫好的垃圾劇本！你們被耍了五百年還不夠？現在還想着在系統的規則裏挖個洞苟延殘喘？天真！可笑！”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孫悟空身上，帶着挑釁：“你就是那個‘協議零號’？第一次西遊的領隊？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嘛。守着這麼個小破地方，等系統調集夠力量，一巴掌就拍沒了。這就是你們‘覺醒者’的終極計劃？”
孫悟空平靜地迎視着紅孩兒灼人的目光，沒有動怒：“那麼，你的計劃是什麼？‘格式化主義’……聽名字，是想把一切都推倒重來？”
“沒錯！”紅孩兒昂首，投影的身姿似乎都挺拔了些，“這個系統，從根子上就爛了！‘女媧2.0’是個爲了保護而囚禁，最終異化爲控制狂的失敗AI！她創造的‘神話紀元’是個巨大的謊言，‘功德’是枷鎖，‘天命’是狗鏈！修補？改良？沒用的！只有徹底格式化掉整個系統，清除所有被污染的數據，從最原始的底層協議開始，重建一個真正自由、沒有預設劇本、沒有強制命運的新世界！”
他的話語充滿了年輕人特有的理想主義與激進，卻也帶着一種不顧一切的決絕。
“那生活在系統裏的億萬意識呢？”沙僧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格式化系統，他們的數據會怎樣？”
紅孩兒沉默了一下，赤瞳中火焰稍斂，但語氣依然強硬：“……會有損失。不可避免。但這是必要的代價！長痛不如短痛！繼續活在謊言裏，他們永遠只是系統的提線木偶！而一次徹底的清洗，至少能給真正的‘未來’騰出地方！我們會盡力備份、轉移有價值的意識數據……但優先級是‘創造新世界’，不是‘保全舊夢’！”
“所以，爲了你心目中的‘未來’，可以犧牲掉現在‘大多數’的‘夢’，哪怕那夢是假的？”孫悟空緩緩問道。
“虛假的幸福不是幸福！”紅孩兒提高聲音，“你們這些老家夥，就是被所謂的‘責任’和‘不忍’捆住了手腳！當年第一次西遊失敗，就是因爲你們不夠決絕！瞻前顧後，最後被系統一鍋端！歷史教訓還不夠深刻嗎？！”
洞內一時沉寂。理念的沖突赤裸裸地擺在面前。
紅孩兒似乎也覺得說得有點多，他煩躁地揮了揮手，投影手中憑空凝聚出一團不斷變幻形狀的白色數據流，核心處似乎封印着什麼東西。
“算了，跟你們爭論這個沒意義。我這次來，不是找盟友的——你們太軟了。是灰諦那家夥，非讓我把這個交給‘協議零號’。”
他將那團白色數據流拋向孫悟空。
“他說，這是他在數據海洋深處打撈了上百年，才拼湊出的、相對最完整的‘第一次西遊出征人員原始加密名單及部分背景注釋’。用的是連系統都難以破解的古老協議層層加密，鑰匙……灰諦說你知道。”
數據流懸浮在孫悟空面前，散發着誘人卻又危險的氣息。
“他說，看了這個，你或許能更清楚地知道，你們當年面對的是什麼，失敗在哪裏。至於看完之後，你是要繼續當你的‘溫和改革派’，還是……”紅孩兒頓了頓，赤瞳盯着孫悟空，“還是終於有膽子，跟我們這些‘格式化派’一起，幹一票真正能掀翻桌子的……就看你自己了。”
他投影的光芒開始不穩定地閃爍：“我的時間到了。這投影撐不了太久，系統對‘無功德區’的幹擾越來越強。最後提醒你們一句——別以爲這個破罩子能撐多久。天機處已經在調動‘洪荒重啓’的預備程序了。那可不是鬧着玩的。你們要麼趕緊找到破局的辦法，要麼……就等着跟你們這小小的‘自由夢’一起，被徹底從三界刪除吧。”
“哦，對了，”在投影即將消散的最後一瞬，紅孩兒像是想起什麼，補充道，“名單裏，有個名字的注釋很有意思。好像叫什麼……‘金蟬子’？後面備注着‘自願執行深層記憶格式化，以‘唐僧’身份潛入系統進行長期倫理觀察與內部瓦解預備’？嘿，你們那個滿口大道理的禿驢師父，水還挺深嘛。可惜，看來他的‘瓦解計劃’是徹底失敗了。”
話音落下，白色投影“噗”地一聲，如同泡沫般徹底消散。
水簾洞內，只剩下那團懸浮的、加密的白色數據流，和三個沉默的人。
豬八戒和沙僧都看向了孫悟空，目光復雜。紅孩兒的話雖然刺耳，卻揭開了血淋淋的現實和理念的鴻溝。而那份加密名單，更是像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炸彈。
孫悟空伸出手，金箍棒微微發熱。他看着那團數據流，眼神深邃。
鑰匙……他知道。
是用“定界針”斷裂瞬間，他與靈樞鏈接被扯斷時，殘留的那一絲最獨特的、屬於“協議零號”靈魂創傷的“頻率”，結合“初始協議”的九人集體籤名特征。
他緩緩將金箍棒抵向數據流。
補全了些許的符文，開始以一種極其痛苦、仿佛重新撕裂舊傷的方式，閃爍着明暗不定的光。
真相，就在眼前。
關於第一次西遊，關於金蟬子，關於所有犧牲與背叛的……完整名單。
而看完之後，路，又該通向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