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虎踞龍牙
晨霧如紗,輕籠着尚未完全蘇醒的寒州城。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零星幾家商鋪卸下了門板,夥計們打着哈欠開始灑掃。空氣裏飄散着蒸餅、胡麻粥和新鮮豆漿的香氣,早點的攤販已經精神抖擻地開始了吆喝。
宋長安如往常一樣起身鍛煉,拳風破開微涼的霧氣。回屋時,阿糜還蜷縮在溫暖的被褥裏,睡得香甜。他俯身輕聲問她是自己醒了去吃,還是他買回來帶給她。阿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眸子裏氤氳着睡意,嗓音帶着晨起特有的軟糯嬌憨:“嗯……我自己起來再去吃嘛……你忙你的去……”說罷,又往被子裏縮了縮。
宋長安失笑,替她掖了掖被角,這才簡單洗漱,換了身利落的深青色常服,帶上兩名挑選出來的機靈手下,出了雲翳樓,徑直往城西的木記鐵匠鋪而去。
約莫一刻鍾後,三人來到目的地。這條街不算最繁華,但鋪面規整,來往的也多是與鐵器、木工、皮革相關的行當。木記的鋪面頗大,黑底金字的招牌已經有些年頭,門面敞開,能聽到裏面傳來有節奏的“叮當”鍛打聲和鼓風爐的呼呼聲,進出的人雖非摩肩接踵,卻也絡繹不絕,多是些江湖客、護院武師或是需要定制特殊工具的行商。
宋長安邁步走入。鋪內比外面看着更寬敞,靠牆立着幾排架子,上面擺着些成品菜刀、柴刀、農具,也有幾把形制普通的橫刀、障刀。爐火正旺,映得半邊屋子通紅,熱浪撲面。幾個學徒正在忙活。
“請問,木林郎師傅在嗎?”宋長安聲音清朗。
鍛打聲停了停,一個身形異常魁梧、渾身筋肉虯結如古銅雕塑般的壯漢,從裏間厚重的氈簾後走了出來。他只在身上圍着一條厚實的皮圍裙,赤着精壯的上身,汗水在爐火映照下閃閃發光,手中還握着一把沉重的鐵錘。他面容粗獷,濃眉虎目,目光在宋長安身上掃過,帶着審視:“哪位?找某何事?”
“雲翳商會,宋長安,特來拜訪木師傅。”宋長安抱拳。
“雲翳商會?”木林郎虎目微睜,將鐵錘往旁邊的鐵砧上一放,發出沉悶的響聲,“可是近來西市那家‘漱玉坊’背後的東家?”
“正是。”
木林郎點了點頭,神色緩和了些,隨手抓起搭在架子上的汗巾擦了擦手和臉:“某,木林郎。宋會長親自登門,可是要打制兵器?”他說話直接,不喜寒暄。
“木師傅爽快。”宋長安也不繞彎子,“在下久聞木師傅乃寒州第一鐵匠,技藝超凡。宋某手中恰好有些難得的材料,想請木師傅出手,幫忙打造幾樣趁手的兵刃,不知價值幾何?”
“哦?”木林郎來了興趣,他這行當,最見獵心喜的便是遇到好材料和識貨的主顧,“什麼材料?想打什麼?”
宋長安示意手下將帶來的一個狹長木盒放在一旁淨的石台上打開。他指着盒中物事道:“我想打一把橫刀,刀柄需比尋常制式略長三分,以便雙手握持發力。另打一柄短些的障刀,須便於隱藏,出鞘迅捷。最後,用餘料制作箭鏃,能制作幾個就制作幾個。”
他先取出一塊沉甸甸、泛着幽暗金屬光澤、表面有細密水波紋路的方形鋼料:“此乃反復折疊鍛打、雜質盡去的百煉鋼,作爲刀身主體,取其堅韌。”
又拿出一塊尺寸稍小、卻更爲致密、隱隱有奇特結晶光澤的深色鋼塊:“這塊是西域傳來的烏茲鋼胚,據說鍛出的刃口有天然花紋,鋒利無匹,我想請木師傅將其作爲刀刃的鋒口部分,與百煉鋼熔鍛爲一體。”
最後是一截紋理細膩、顏色深紫近黑、入手沉實的木料:“上好的南洋紫檀木芯,想請木師傅用作刀柄,再配以精鐵護手、刀鐔,至於復合用的鐵就麻煩木師傅自行添加就行了。”
木林郎的眼睛隨着宋長安的介紹越來越亮。他走上前,毫不客氣地拿起那塊百煉鋼掂了掂,又湊近細看烏茲鋼胚的紋理,再摩挲了一下紫檀木,喉頭滾動了一下,眼中迸發出狂熱的光芒。對於頂尖匠人而言,稀有材料和挑戰性的工藝,本身就是最大的誘惑。
“好材料!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材料!”木林郎聲音洪亮,帶着壓抑不住的興奮,“百煉鋼雖不少見,但你這個品質的屬實罕見,橫刀加長柄,兼顧劈砍刺擊;短障刀求隱匿疾速;箭頭更要破甲穿骨……宋會長是行家!”
他放下材料,看向宋長安,眼神已與初時不同,多了幾分鄭重與欣賞:“這活兒,某接了!不瞞你說,看到這些料子,某這手就癢得厲害!哪個鐵匠不想用頂尖材料,打出幾把能傳世、能讓用者揚名立萬的家夥什兒?”他頓了頓,語氣更爲誠懇,“況且,你雲翳商會的事,某也聽聞一些。做生意公道,對底下人也仁厚,給那些窮苦的人一條活路。某老林雖是個打鐵的,也佩服這樣的東家!能給你這樣的人物打刀,是某的榮幸!材料主要是你自己的,某出工出力出些輔料,這樣,一共三千錢,宋會長以爲如何?”
這個價格,對於使用如此頂級材料、且由木林郎親自刀的定制兵刃而言,堪稱公道,甚至有些偏低。宋長安知道對方是給了面子,也不矯情,爽快點頭:“木師傅仗義!就依此價。”他示意手下付了定金。
木林郎收了錢,小心翼翼地將材料和宋長安提供的、繪有詳細尺寸、重心要求及一些特殊設計細節的圖紙收好,拍着脯道:“宋會長放心,某必竭盡所能!半月之後,請來取貨!”
半月時間,在雲翳商會各項事務的推進中,倏忽而過。
趙青不負重托,不僅將釀酒所需的所有設備、原料秘密置辦齊全,更在深山中新建的工坊裏,成功利用宋長安傳授的“蒸餾”之法,提純出了第一批高度酒液。這酒液清澈如水,入喉卻如火線,醇香凜冽,與市面上常見的發酵濁酒截然不同,讓參與試釀的幾位老酒匠都驚爲天人。
因爲宋長安自己不喝酒就只能結合記憶與市場,把自己對酒的一些見解說給了趙青和幾位老師傅聽最後幾人把酒進行了細致的規劃分級:
1. “紅顏醉”:以山野漿果、蜂蜜入酒,經輕度蒸餾或特殊發酵,酒精度低,口感酸甜馥鬱,色澤悅目,專爲女子及不善烈酒者設計。
2. “稻香醇”:以優質粟米、高粱爲主料,經標準蒸餾,口感柔和順滑,價格親民,主打尋常百姓家及小酒肆。
3. “金波涌”:在稻香醇基礎上,選用更精良的糧食,延長陳化時間,口感更爲醇厚豐滿,包裝也更顯檔次,目標客戶是富商、地方豪紳。
4. “青雲釀”:原料極爲考究,工藝復雜,需經多次蒸餾、特殊窖藏,酒體清澈無比,香味層次復雜,入口綿長,回味無窮,專供文人雅士、世家門閥,彰顯品味與身份。
5. “塞北燒”:追求極致烈度,蒸餾至酒精度極高,入口如刀,暖腹驅寒效果極強,專爲邊塞苦寒之地的軍士、行商打造。
6. “天香露”:設想中的頂級貢品級別,工藝要求登峰造極,可能加入極其罕見的香料或藥材,追求口感、香氣、效用的完美統一,目前僅處於試驗階段。
各種酒品的具體口感、香型、度數,仍在趙青的主持下不斷調試改進,但成功的曙光已然可見。
與此同時,宋長安並未忘記另一件關乎自身戰力的大事。他深知,再好的箭鏃,若無與之匹配的箭杆與箭羽,也難以發揮全部威力。在等待木林郎打造兵器的這半個月裏,他利用雲翳商會漸拓寬的渠道,暗中搜尋了一批制作箭杆的上好材料。
他尋來了筆直、堅韌、密度均勻的白蠟木杆坯,又設法購得了一批大禽(主要是雕與鷲)初級飛羽,這些羽毛紋理清晰,硬度適中,是制作箭羽的極品。甚至,他還弄到了一些海象牙的邊角料和韌性極佳的牛筋,用以制作箭尾的扣弦槽和捆綁加固。
在雲翳樓的房間裏,宋長安親自動手。他細心地將白蠟木杆坯烘烤調直,用特制的刮刀將其打磨至粗細均勻、光滑如鏡。然後精確測量,鋸出合適的長度。箭尾處,他小心翼翼地用刻刀開出標準的扣弦槽,並嵌上打磨光滑的小片海象牙,以增強耐磨性。箭杆前端的箭鏃連接處,則用熬制的魚鰾膠混合細麻線緊緊纏繞加固。
最考驗耐心的是粘接箭羽。他選用每支箭三片羽毛的經典制式,按照嚴格的角度和間距,用熬制的高強度膠液,將精心修剪過的雕翎一片片粘合在箭杆尾部。每一片羽毛的位置、角度都經過反復校準,以確保箭支飛行時旋轉穩定,破空無聲。
最終,十幾只支光禿禿的箭杆在他手中脫胎換骨,變成了十多支修長、筆直、箭羽排列如扇、透着冷峻意的半成品。它們靜靜躺在特制的木匣中,只待那幾枚箭鏃歸來,便可合爲一體,成爲他手中那張桑木長弓最致命的獠牙。
與木林郎約定的取貨之,就在這忙碌與期待中到來了。
再次踏入木記鐵匠鋪,爐火依舊旺盛。木林郎似乎早就在等候,見宋長安進來,也不多言,只那雙虎目中帶着難以掩飾的得意與疲憊,沖他點了點頭,轉身進了內堂。
片刻,他捧着一個狹長的紫檀木盒走了出來。木盒本身已顯貴重,表面打磨得光潤如玉。他將木盒鄭重地放在宋長安面前。
宋長安深吸一口氣,打開盒蓋。
一抹冷冽的寒光仿佛有生命般,自盒內溢出,周圍的溫度似乎都下降了幾分。盒內襯着玄色的絲絨,三件兵刃靜靜地臥在量身打造的凹槽中,只露出握柄與鞘尾。
首先入眼的,是那把加長柄的橫刀。刀鞘以不知名的深色硬木制成,蒙着細密的鯊魚皮,色澤暗沉卻隱含光澤。刀柄果然比尋常橫刀長出三寸有餘,以那整塊紫檀木心制成,反復髹漆後呈現出深沉內斂的紫黑色,觸手溫潤又不失穩固。柄上纏繞着致密的黑色韌皮,形成防滑的斑駁紋路,遠遠看去,竟真如猛虎脊背的斑紋。刀鐔(護手)並非尋常的橢圓或方形,而是被巧妙地鍛造成一個栩栩如生的咆哮!虎口大張,恰好銜住刀身部,虎目圓睜,獠牙微露,一股百獸之王的凶悍威嚴之氣撲面而來。這橫刀尚未出鞘,便已有一股虎踞龍盤、靜待噬人的壓迫感。宋長安心中一動,雙眸掃過一旁的木制銘牌——“虎魄”。
他輕輕握住刀柄,入手沉穩,重心完美。緩緩抽出刀身。
“噌——”
清越如龍吟的刀鳴在鋪內回蕩,蓋過了爐火風聲。刀身呈現一種奇特的漸變之色:靠近刀背處是百煉鋼的沉凝青黑,而刀刃一線,則在爐火光線下流轉着烏茲鋼特有的、如星河如流雲般的細密瑰麗花紋,寒光湛湛,望之目眩。刀身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近柄處略寬,向前漸收,直至銳利的刀尖。整把刀仿佛一頭收斂爪牙、卻隨時可能暴起發難的猛虎。
宋長安強忍激動,將其小心放回。目光移向旁邊的短障刀。
此刀甚是小巧輕便,刀鞘亦是硬木蒙皮,但形制更加簡潔流暢,略帶弧度。刀柄較短,同樣以紫檀木制成,纏着細密的黑色絲繩。它給人的第一感官更是如同一只從虛無中探出的龍之利爪,像是一龍爪彎曲而銳利的鋼指向前微扣,造型猙獰霸道,充滿攻擊性。這短刀,更像是一只爲貼身搏、一擊必然而生的毒龍之牙。一側的木制銘牌寫着——“龍牙”。
拔出“龍牙”,刀身弧度比橫刀更明顯一些,同樣擁有烏茲鋼的鋒刃花紋,在短小精悍的體型下,閃爍着更加陰狠刁鑽的寒光,仿佛毒蛇吐信。
最後,是九支箭鏃。它們被單獨安置在一個小錦袋中,倒出來時,叮當作響,每一支都閃爍着冰冷的金屬光澤。這箭鏃與尋常的柳葉形或形截然不同,形似猛禽銳利彎曲的喙吻,前端尖銳如針,兩側有細密而深峻的血槽向後延伸,整體線條凌厲,帶着一種無堅不摧的穿透力與殘酷美感。宋長安仿佛能看到,它們離弦之後,如同九只獵食的鷹隼,直撲目標,撕開一切防御。他爲這九支奪命箭鏃命名——“鷹唳”。
“如何?”木林郎的聲音響起,帶着毫不掩飾的自豪,“某用了十二分的心力,百煉鋼與烏茲鋼反復熔鍛幾百次百次,取其‘剛柔並濟’;、龍爪的造型,是某據你圖紙的意思,自己琢磨着敲出來的,既要威猛,又不能礙事;這箭頭最難打,既要保證這‘鷹嘴’的鋒利和強度,血槽還得流暢,某失敗了好幾次才成。紫檀木柄反復打磨上漆,確保不滑不裂。宋會長,可還滿意?”
宋長安將“虎魄”緩緩歸鞘,又收起“龍牙”和“鷹唳”,鄭重地對木林郎抱拳深深一禮:“神乎其技!宋某多謝木師傅!此等寶刃,已遠超宋某預期。木師傅不愧是寒州第一鐵匠,名不虛傳!”
木林郎哈哈大笑,聲震屋瓦,顯然極爲受用:“趁手就好!寶刀贈英雄,宋會長是做大事的人,願此刀助你劈波斬浪!”
付清尾款,宋長安懷着難以平復的激動心情,帶着盛裝“虎魄”、“龍牙”、“鷹唳”的木盒離開了木記。有了這三樣利器,他自身的武力將得到極大提升,面對可能的危機,也多了幾分底氣。
然而,當他回到雲翳樓,還沒來得及仔細欣賞新得的兵刃,鐵鷂子便帶來了新的消息,臉色比往更爲凝重。
“副會主,令狐家那邊……有新情況。那令狐朔,昨在城外與人試手,左手一拳,將一匹橫沖直撞的驚馬當場擊斃!圍觀者甚衆。如今,‘鐵拳令狐朔’的名頭,在寒州武人圈子裏已然傳開。另外……”鐵鷂子頓了頓,“並且我們的人發現,賀連城統軍這兩,與令狐家名下的一間貨棧管事,接觸頻繁。”
宋長安撫摸着“虎魄”冰涼的刀鞘,眼中的光芒,逐漸變得如刀鋒般銳利。
山雨欲來風滿樓。剛剛得到利器的喜悅,迅速被現實的緊迫感沖淡。看來,有些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要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