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暗流將涌
夜幕低垂，寒州城的萬家燈火次第亮起，將這座邊陲重鎮裝點得溫暖而繁華。雲翳樓在夜色中靜靜矗立，二樓宋長安的書房內，只點着一盞孤燈，光線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在牆壁上。
輕微的、幾乎與夜風融爲一體的叩窗聲響起，三長兩短，是約定的暗號。
宋長安放下手中正在翻閱的賬冊，沉聲道：“進。”
窗戶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一道黑影如同沒有重量般飄入室內，落地悄然無聲。來人一身黑色緊身夜行衣，身量中等，面容平凡得丟入人群便再難辨認，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銳利如鷹。他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極低：“參見副會主。”
“何事？”宋長安目光落在他身上。
“太陰山密函。”黑衣人從懷中取出一枚蠟封的細小竹筒，雙手呈上。
宋長安接過，捏碎蠟封，抽出裏面卷着的薄絹，就着燈光迅速瀏覽。絹上字數不多，卻讓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冷意。片刻後，他指尖一縷內勁透出，薄絹無聲化爲齏粉。
“此間事我已知曉。”宋長安聲音平靜無波，“傳令下去，一切照舊，按既定方案準備。等我號令，不得妄動。”
“是！”黑衣人毫不猶豫，抱拳領命，隨即身形一縮，又如鬼魅般從窗口消失，窗戶悄然合攏，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書房內重歸寂靜。宋長安起身，走到窗邊，望着樓下街道上往來的人影與遠處星星點點的燈火，眼神有些失焦。繁華之下，暗洶涌。他低聲自語，帶着一絲冰冷的期待：“給了你們這麼長時間的策劃與等待……希望你們，不要讓我失望才好。否則，這棋局，未免太過無趣了些。”
翌清晨，雲翳樓後院。薄霧在假山花木間繚繞，碎石空地上，宋長安的晨練依舊。虎魄刀在他手中呼嘯生風，依舊是那四式基礎刀招，但經過何玉郎連來的點撥與他自身的苦練，已然氣象不同。
宋長安本就以箭術稱雄，臂力、眼力、對時機的把握都遠超常人。他將這份優勢融入刀法，摒棄了大多數繁復花哨的變化，專走剛猛霸道的路子。每一刀劈出，都力求將全身力氣灌於刀鋒，帶着一股劈山斷嶽般的磅礴氣勢。虎撲之迅捷暴烈，虎踞之沉穩橫掃，虎噬之精準狠辣，虎尾之刁鑽詭異，在他手中愈發純熟。刀光霍霍，破空之聲沉悶如雷，震得附近枝葉上的晨露簌簌落下。這純粹以力取勝、一往無前的刀勢，正合了他“一力降十會”的理念，雖少技巧，也缺少內力的加持，但是好在遇到尋常之人近戰也是有了一戰之力，並且四式刀法自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何玉郎依舊立在老槐蔭下，看着宋長安揮汗如雨，偶爾出聲，糾正其發力細微處或步法銜接的滯澀，更多的是點頭認可。
就在這時，院門被輕輕叩響，一名親衛在門外恭敬道：“副會主，有惠岸寺無量長老遣人送來請帖。”
宋長安收刀，氣息略勻，示意親衛將帖子送進來。他接過那張素雅卻質地不俗的帖子，打開掃了一眼，嘴角便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有意思。”他將帖子隨手遞給走過來的何玉郎，“玉郎，你看，魚兒……先忍不住了。”
何玉郎接過，只見帖上以工整的寫着：“時近元，萬象更新。爲彰我雲翳商會之盛，定來年發展之基，貧僧無量，謹代會主之命，誠邀副會主宋長安及會中諸位骨，於明午時，齊聚太陰山總部，召開歲末總結大議。共襄盛舉，祈願來年，雲翳蔽，商通四海。望副會主撥冗蒞臨，不勝榮幸。”
何玉郎陰柔的臉上也露出一絲譏誚：“以會主名義？這老和尚，倒是會扯虎皮。時間、地點都定好了，這是擺明了要‘請君入甕’？”
宋長安接過汗巾擦着臉，語氣輕鬆：“按計劃行事即可。令狐家……這次說不好也會出手。正好，”他眼中寒光一閃，“若能把令狐家也順勢‘請’進來，一並解決了，那整個寒州的商權脈絡，才算真正握在我們手裏了。無量以爲他掌握了我所有的情報，而我們對他與令狐家的勾連知之甚少。他既然費心搭好了台子，我們不陪他好好‘看’上一場戲，豈不辜負了他一番‘美意’？”
何玉郎聞言，陰柔一笑：“副會主深謀遠慮，屬下佩服。那屬下這就吩咐下去，讓兄弟們依計準備，明……”
“等等，玉郎。”宋長安忽然叫住他，語氣變得有些深沉。他走到旁邊的石凳坐下，示意何玉郎也坐。
何玉郎有些疑惑，但仍依言坐下。
宋長安看着他，目光平靜中帶着一絲探究：“玉郎，我知你……因這面容氣質，自幼便受了不少非議與嘲笑。你苦練武功，除了自保，想必也是爲了證明自己，堵住那些世俗之口。長此以往，難免心性偏執，戾氣暗藏。”他頓了頓，見何玉郎神色微動，繼續道，“那我見你們被困，你雖身處險境，卻仍盡力護着身邊受傷的弟兄，行事也有底線，心中尚存良善，這才出手相救，並將你們安置於此。一是療傷，二也是希望這清淨之地，能稍稍平息你心中鬱結的戾氣。這些時下來……你可有過怨？怨我將你們困於此地，不得自由？”
何玉郎猛地抬起頭，那雙飄忽的淺色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宋長安的身影。他立刻起身，單膝跪地，聲音帶着少有的激動：“副會主何出此言！玉郎豈敢有怨！若非副會主當及時出現，驅走那通天犀，我等十四人早已葬身獸腹，屍骨無存！救命之恩，如同再造！”
他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但語氣依舊誠懇：“我們兄弟本是受朋友之邀，前往雲鼎縣做生意，求些錢財糊口，不料誤入太陰山深處，驚擾了靈獸。本是必死之局，副會主不僅救了我們，還將我等帶回，給予庇護、療傷，更不計前嫌，允我等加入商會。在這裏，我們吃得飽，穿得暖，有正經事做，還有錢拿，再不用刀頭舔血、朝不保夕。副會主還看重我等微末之技，委以重任。此等恩遇，玉郎與兄弟們銘感五內，唯有肝腦塗地以報！何來怨恨之說？”
看着突然跪下的何玉郎，宋長安心中了然，臉上卻露出幾分無奈與動容，連忙伸手去扶：“好了好了，快起來。好端端的，跪什麼。我並非疑你，只是……”他手上用力，將何玉郎托起，雙手卻並未立刻鬆開，而是緊緊握住，目光直視對方眼睛，語氣真摯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何兄，實不相瞞。我宋長安自接任這副會主以來，看似風光，實則每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外要應對商路競爭、官府盤查，內要提防小人作祟、暗箭難防。這雲翳商會上下數百口，他們的身家性命、前途希望，如今系於我一人之身……我常常夜不能寐。”
他頓了頓，眼中似有晶瑩閃動（暗中運功出些許溼意），聲音更低，卻更顯推心置腹：“直到何兄與諸位兄弟入住這後院，我才覺得，身邊總算有了真正可以倚靠、可以托付後背的自己人，夜裏方能稍稍安枕。何兄，你是我宋長安接任副會主以來，真正的第一個心腹將。在我心裏，早已將你視作可以共患難、同富貴的兄弟！後商會發展，內外諸多艱險，還需多多仰仗何兄，仰仗十三星的兄弟們啊！”
這一番“真情流露”，半真半假，卻拿捏得恰到好處。真在於宋長安確實壓力巨大，也確實看重十三星的戰力；假在於這番“兄弟”之言，更多是馭下的手段。但他演技真，語氣誠摯，尤其是那泛紅的眼眶和緊握的雙手，極具感染力，想要讓這些還沒有完全長歪的江湖客心悅誠服，除了錢權還要有情，殊不知三國劉跑跑的威名，漂泊半生還有猛將追隨還不是時不時的上演一段真情流露的戲碼，才籠絡的人心。
何玉郎本就被救命之恩、知遇之情所感，此刻見這位平裏沉穩果決、智謀深遠的副會主，竟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脆弱而信賴的一面，將內心重擔與兄弟情誼和盤托出，心中那股江湖人的熱血與義氣瞬間被點燃。他只覺中激蕩，一股“士爲知己者死”的豪情沖散了往的陰鬱與算計。
他雙手用力作揖拜向宋長安，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目光卻無比堅定：“副會主！何玉郎在此立誓，此生此身，皆付與副會主！十三星衆兄弟，亦必誓死追隨！但有異心者，無需副會主動手，玉郎第一個清理門戶！明之事，副會主盡管放心，玉郎定安排得妥妥當當，絕不容有失！”
宋長安重重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切盡在不言中：“好！有何兄此言，我無憂矣！去吧，按計劃準備。明，我們便去會一會那位‘忠心耿耿’的無量長老，和他請來的‘貴客’！”
何玉郎用力點頭，眼中陰柔盡去，只剩下一片燃燒的忠誠與銳利。他轉身離去，步伐沉穩有力，仿佛已迫不及待要爲主公掃清前路荊棘。
望着何玉郎消失在院門後的背影，宋長安臉上那激動的神情緩緩平復，眼神重新變得深邃冷靜。他輕輕搓了搓手指，方才出的那點溼意早已蒸發。恩已施，情已動，剩下的，就看明局中，這些暗刃是否真如所言般鋒利忠誠了。
離開宋長安所在的前院空地，何玉郎身形飄忽，幾個起落便穿過月亮門，來到了後院更爲僻靜幽深的花園腹地。這裏假山層疊，藤蘿掩映，一處被高大竹林半圍着的空地上，竟有六七人或坐或立，正在縱情飲酒談笑。
與外界想象中江湖組織的陰森不同，這幾人皆是錦衣華服，打扮得如同富家公子或遊歷文人，只是眉眼間那股子精悍與偶爾流轉的精光，顯非凡俗。他們面前的石桌上擺滿了精致的酒菜，酒香四溢。雖然看似放浪形骸，但衆人談笑的聲音都刻意壓低，控制在竹林範圍之內，絕不會傳到外面去。
爲首一人，是個約莫四十出頭、面皮白淨、書生打扮的男子，手持一把白玉酒壺，正斜倚在鋪着錦墊的石椅上，與旁邊一個身形魁梧、滿臉絡腮胡的漢子猜拳。他便是十三星中排行第一的 “玉面書生”沈硯，擅使一對精鋼判官筆，點打功夫出神入化，心思縝密，常爲何玉郎出謀劃策，實爲十三星常事務的協調者。
那絡腮胡漢子則是排行第二的 “開山斧”雷莽，力大無窮，一柄沉重的短柄闊刃戰斧舞動起來有開山裂石之威，性格粗豪，嗜酒如命。
旁邊還有一個穿着絳紫色箭袖、容貌姣好卻眉眼帶煞的英氣女子，是排行第三的 “赤練”柳七，腰間纏着一條看似裝飾的銀色軟鞭，實則喂有奇毒，鞭法詭譎狠辣。年少時受過情傷，多年來在江湖中專門接取狼心狗肺男子的任務，所以心如鐵石，多年不曾動情。
另有一對相貌幾乎一模一樣的孿生兄弟，穿着靛藍色勁裝，沉默地坐在角落擦拭手中形狀奇特的弧形短刃，是排行第五和第六的 “影子”莫離、莫棄，精擅合擊之術與隱匿刺。被一個老怪物當做試驗品養大並且傳授武藝，所以從小就是一起行動，兩人詮釋了什麼是一加一等於三的能力，兩人合體可戰入品強者。
排行第十二的 “妙手先生”吳不知，道袍打扮的清瘦老者，獨自品茗，醫術毒術均頗爲高明。自稱爲甄權徒孫，擁有起死回生之術。
排行第十三的 花巧娘，一位風韻猶存的婦人，正對鏡補妝，最擅易容僞裝與探聽消息。真實容貌卻是沒人見過，就連十三星與何玉郎見到的都是花巧娘易容後的這幅三十歲左右婦人的容貌。
沈硯眼尖，最先看到何玉郎回來，立刻舉杯笑道：“玉郎，練功回來了？快來快來，雷老三剛輸了我三杯，正耍賴呢，你來得正好，滿飲此杯！”
何玉郎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接杯笑罵，而是站在竹林邊，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位兄弟。他臉上慣常的陰柔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凝重與肅。
沈硯眼中的三分酒意瞬間散了七分，放下酒杯，腰背微微挺直，聲音也低沉下來：“該我們……行動了？”
他話音未落，原本看似放鬆的衆人，幾乎同時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猜拳的雷莽收回了手，柳七撫弄軟鞭的手指頓住，莫氏兄弟擦拭短刃的動作停滯，吳不知也放下了茶盞。甚至連亭子頂上都傳來極輕微的瓦片響動，一個如同壁虎般倒掛下來的消瘦身影輕盈落地，正是剛才不見的排行第八的 “冷鏢”杜，身材中等，面無表情，手中把玩着幾枚泛着藍光的鋼鏢，暗器功夫刁鑽狠毒。本來是手組織血滴的成員，一次任務中被赤練所救心生愛意，於是聲稱要脫離組織，引來血滴第一手烽火燎原，制造意外假死脫身後常伴赤練左右。
還有兩人從旁邊的廂房裏無聲閃出，落在何玉郎身側。正是排行第十一的 “追魂箭”韓青，瘦高個子，懷抱長條布囊，閉目養神，一手連珠箭法百步穿楊。不過自從在太陰山見識到宋長安的箭術後驚爲天人，成爲了他的頭號小迷弟。；另一人則是個身形微胖、笑容可掬的富商模樣，手裏還拈着個算盤，排行第九的 “算盤”金不換，精於算計、賬目與後勤，本來是去雲鼎當掌櫃的。
霎時間，竹林空地落針可聞，方才的縱情喧鬧仿佛幻覺。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何玉郎身上，空氣中彌漫開一股無形的緊張與期待。
何玉郎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兄弟們，副會主有令，明午時，太陰山總壇，便是我們‘索命十三星’亮出獠牙之時。”
沒有歡呼，沒有喧譁，所有人的眼神卻陡然變得銳利如刀，之前的醉態、閒適瞬間蕩然無存，只剩下獵食前的冰冷與專注。
“按原定計劃，”何玉郎繼續道，“你們今午後便分批出發，前往太陰山外圍指定位置潛伏。金不換、吳先生，你們留守寒州城負責接管所有雲翳商會的店鋪，順便監督令狐家，等待巧娘的消息，如果他們也有異動那就一並接收了，別忘了和陸都督的協議，到時候給陸都督傳信讓他帶兵接收太陰會餘孽。巧娘，你僞裝扮成，令狐家的人今晚務必掌握他們明天所出動的具體消息，韓青你直接去太陰山總部，裏面自會有人接應你配合你，你的任務就是把太陰山內部的所有暗哨都變成我們自己的人。”
“是！”被點到名的衆人齊聲低應，脆利落。
“玉郎，你呢？”沈硯問道。
“我留在副會主身邊，貼身護衛，並見機行事。”何玉郎道，目光掃過衆人，“記住副會主的話，也是我們的誓言。往是江湖所迫，身不由己。如今副會主給了我們新生、尊嚴與前程，若有人敢忘恩負義，或行事觸及底線……”他陰柔的嗓音此刻透着刺骨的寒意，“無需副會主動手，我何玉郎，第一個清理門戶。”
衆人神色一凜，紛紛抱拳：“吾等謹記！誓死效忠副會主！”
“好了，”何玉郎揮揮手，“各自去準備吧。檢查兵器、暗器、藥物，確保萬無一失。明，不容有失。”
“是！”
衆人再無多言，瞬間散開。方才還推杯換盞的石桌旁頃刻空無一人。沈硯等人迅速回到各自廂房，緊閉房門。片刻後，再出來時，已換了不起眼的行旅或樵夫裝束，身上的華服錦衣、酒菜杯盤仿佛從未出現過。他們彼此間並無多餘交流，只以眼神示意，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悄無聲息地分批離開了雲翳樓後院，向着各自目標的方向而去。
巧娘與韓青也換了裝束，低聲交談幾句，從另一側角門離開。只有吳不知和金不換慢悠悠的去找秦三娘準備接手城中所有人手。
何玉郎獨自站在原地，望着瞬間空寂下來的花園，深深吸了一口帶着寒意的空氣。明，便是見真章的時候了。他摸了摸手中的九齒釘耙，眼中閃過一道幽光，隨即也轉身，向着前院宋長安所在的方向，穩步走去。
雲翳樓依舊靜謐，好像和平時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