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事件了結後的第三天清晨,林見月和裴昭離開了周家坳。
離開時,天色還未大亮。東邊的山脊線上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將天空染成深淺不一的灰藍色。山間的晨霧很濃,溼漉漉的,凝在枯草和光禿的樹枝上,結成細密的霜晶,在朦朧的晨光中閃着幽微的光。空氣冷得刺骨,呼吸間白霧滾滾,幾步外就看不清人臉。
整個村子還在沉睡,只有零星的雞鳴犬吠,和遠處山澗潺潺的流水聲,襯得山谷更加寂靜。周爺爺、周明遠和幾個起得早的村民,執意送到了村口老槐樹下。
經過前夜那場靜謐而莊重的“儀式”,老槐樹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肉眼可見的變化。它依舊沉默地矗立在晨霧中,粗壯的樹,如蓋的枝椏,樹身上那些深刻的歲月溝壑。但站在樹下,每個人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曾經縈繞不散的深沉悲傷和不舍,已經徹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周圍山野、土地、晨霧融爲一體的、平和而安寧的氣息。
仿佛一個心事已了的老人,終於可以卸下重擔,靜靜享受餘下的、與世無爭的時光。
“林掌櫃,裴先生,真的不多住兩天?”周爺爺拉着林見月的手,眼圈還有些紅,是前天夜裏激動留下的痕跡,“村裏條件簡陋,但鄉親們都是真心感激。再多住幾天,讓我們好好招待招待。”
“不了,周爺爺。”林見月溫和地笑着,回握住老人粗糙的手,“茶館那邊不能離開太久。看到老槐樹安好,看到大家都有了妥善的安排,我們就放心了。”
周建國也在一旁,態度比起前幾天恭敬了許多:“林掌櫃,裴先生,這次真是多虧了你們。修路繞道的方案,鎮上已經同意了,施工隊明天就進場,繞過老樹。小廣場和說明牌的事,村裏會盡快弄好。等路修通了,廣場建好了,兩位一定再來看看!”
“一定。”林見月點頭。
周明遠背着自己的帆布包,也要一起回省城上學。他站在爺爺身邊,看着林見月和裴昭,眼神裏有感激,有敬佩,也有一絲年輕人特有的、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向往。
“林掌櫃,裴先生,以後我還能去茶館嗎?”他問,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有事麻煩,就是……想去坐坐,喝杯茶。”
“隨時歡迎。”林見月微笑。
裴昭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依舊是一身深灰色長袍,外罩厚絨披風,沉默地看着晨霧中若隱若現的山巒輪廓,對周圍的寒暄告別沒什麼反應。但林見月注意到,當周爺爺說到“老槐樹安好”時,他幾不可察地側過臉,目光在那棵沉默的古樹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類似滿意或認可的情緒。
終於告別完畢,三人——林見月,裴昭,周明遠——踏上了出山的小路。
回程的路,似乎比來時要輕快一些。也許是因爲心事已了,也許是因爲晨霧漸散,陽光開始努力穿透雲層,在山林間投下稀薄但溫暖的光斑。周明遠走在前面帶路,話比來時多了些,說着學校裏的事,以後的打算,偶爾回頭看看沉默跟在後面的裴昭,又敬畏地縮縮脖子,壓低聲音。
林見月走在中間,聽着周明遠的話語,看着兩側緩緩後退的蕭瑟山景,心裏很平靜,甚至有種淡淡的充實感。
老槐樹的事,解決得很圓滿。樹靈安息,承諾得守,記憶得以延續,村莊的發展也未受影響。這是她接手茶館以來,處理得最“圓滿”的一樁“緣”。沒有驚心動魄的危險,沒有撕心裂肺的悲傷,只有水到渠成的理解和兩全其美的解決。
這讓她對“了緣”這兩個字,有了更深的理解。了緣,不僅僅是幫助亡魂完成心願,往生極樂。有時候,也是幫助那些非人的、卻有靈的存在,與活着的人達成和解,找到共存之道。是連接,是溝通,是找到那個讓雙方都能接受的、溫暖的平衡點。
她想着,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側半步後的裴昭。
裴昭正微微抬眼,看着前方山路拐彎處一株從岩石縫隙裏頑強生長出來的、葉子幾乎落盡的野柿子樹。樹上還掛着零星幾個紅彤彤的、已經風縮小的柿子,像小小的燈籠,在淡白的晨光中格外醒目。他的側臉在晨光中顯得清晰了些,雖然依舊蒼白,但那種魂體不穩的透明感已經完全消失,輪廓恢復了以往的冷硬分明。
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轉過臉,純黑的眼睛看向她。
“看什麼?”他開口,聲音在清冷的山風中有些飄忽,但很清晰。
“沒什麼。”林見月收回目光,頓了頓,輕聲說,“只是在想,這次的事情,能這樣解決,真好。”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後“嗯”了一聲。
很輕,幾乎聽不見。
但林見月聽到了,嘴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她知道,這聲“嗯”,已經是裴昭式的高度認可了。
*
中午時分,他們回到了鎮上。趕上了下午唯一一班開往縣城的班車。車子依舊顛簸,車廂裏混雜着各種氣味,但或許是因爲心情放鬆,林見月竟不覺得難以忍受。她靠着車窗,看着外面飛速後退的田野和遠山,不知不覺竟睡着了。
睡得不沉,斷斷續續的夢境。夢裏似乎又回到了老槐樹下,月光如水,沙沙的枝葉聲像輕柔的搖籃曲。有一個溫和蒼老的聲音,在耳邊低聲說着什麼,聽不真切,但感覺很安心。
她是被周明遠輕輕推醒的。
“林掌櫃,醒醒,到縣城了。”
林見月睜開眼睛,發現車子已經停在了縣城汽車站。窗外天色有些陰沉,已是下午三四點鍾的光景。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旁邊——裴昭已經站起身,正拿着他那個簡單的布包袱,準備下車。他看起來精神尚可,但眉宇間有一絲極淡的疲憊。
也是,長途顛簸,對他尚未完全恢復的魂體來說,肯定是不小的消耗。
三人下車,在車站簡單吃了點東西。從縣城回省城的最後一班車是下午五點,時間還早,但周明遠買了票,說早點回去,免得趕夜路。林見月和裴昭也買了同一班車的票。
等待的時間,林見月去車站旁邊的藥店,買了些紅棗、枸杞、紅糖——借口是自己喝,實際上是想着回去給裴昭泡些溫補的茶。裴昭對此不置可否,只是在她付錢時,目光在那包紅糖上多停留了一秒。
下午五點,大巴車準時發車。
回省城的路是平坦的柏油路,車子開得平穩許多。夜幕漸漸降臨,窗外的景色從清晰的田野山巒,變成模糊的、飛速流動的色塊,最後完全被濃稠的夜色吞沒,只剩下車窗上倒映的車內燈光,和遠處零星的城市燈火。
周明遠大概也累了,上車不久就靠着車窗睡着了。林見月沒有睡意,只是靜靜地看着窗外流動的黑暗,心裏想着茶館,想着後院那棵相思樹,想着裴昭的傷勢,也想着……那些尚未解決的、更深層的謎團。
怨種,播種者,母親的夢,還有裴昭提到的、地府近來增多的異常報告。
老槐樹的事暫時了了,但更大的風雨,似乎還在醞釀之中。
她輕輕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坐在過道另一側的裴昭。
裴昭閉着眼睛,似乎也在假寐。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他並沒有真的睡着。他的呼吸很輕,幾乎聽不見,周身的氣息內斂而穩定,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古劍,沉默,但隨時可以出鞘。
有他在,似乎真的可以安心一些。
這個念頭讓林見月自己都愣了一下,隨即臉上有些發熱,連忙轉回頭,繼續看着窗外。
車子在夜色中平穩行駛。晚上八點多,終於抵達了省城汽車站。
車站燈火通明,人流比白天少了許多,但依然嘈雜。周明遠要回學校,在車站就和兩人告別,再三道謝後才離開。林見月和裴昭則出了車站,打了輛出租車,回梧桐巷。
省城的夜晚,比山裏喧囂得多。霓虹閃爍,車流如織,即使到了這個時間,街道兩旁仍有不少店鋪亮着燈,行人匆匆。出租車穿過繁華的市區,漸漸駛入相對安靜的老城區,最後拐進那條熟悉的、路燈昏暗的梧桐巷。
巷子裏很安靜。這個時間,大多數人家已經熄燈休息,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還亮着。青石板路在稀疏的路燈光下泛着溼潤的光——傍晚時下過一陣小雨,空氣裏還殘留着雨水的清新和涼意。秋風穿過光禿禿的梧桐枝椏,發出嗚嗚的輕響,卷起幾片殘留的枯葉,在地上打着旋兒。
出租車在巷口停下。林見月和裴昭下車,步行回茶館。
短短幾十米的路,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格外漫長。腳步聲在空曠的巷子裏回響,清晰得有些突兀。林見月提着在縣城買的紅棗枸杞,裴昭走在她身側半步前,依舊沉默,但身影挺拔,將她隱隱護在靠裏的位置。
快走到茶館門口時,需要經過一個岔路口——那是另一條更窄、更暗的死胡同,平時很少有人走,角落裏堆着些廢棄的雜物。
就在兩人即將走過岔路口時,一直沉默前行的裴昭,腳步忽然毫無征兆地頓住了。
停得太突然,林見月險些撞上他的後背。她愕然抬頭,剛要問怎麼了,卻見裴昭猛地轉過身,手臂一伸,以一種不容抗拒但異常輕柔的力道,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後。
他的動作快如閃電,林見月甚至沒看清他是怎麼動的,只覺得眼前一花,人已經擋在了裴昭與岔路口之間的位置,被他寬闊的披風和挺直的背影嚴嚴實實地護住。
緊接着,她聽到了裴昭冰冷得仿佛能凍結空氣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裏清晰響起,帶着一種她從未聽過的、銳利如出鞘寒刃般的氣:
“看了這麼久,不累麼?”
話音落下的瞬間,林見月感覺到周圍空氣的溫度,驟降了至少十度!
不是秋風帶來的涼意,是那種深入骨髓、仿佛能凍結靈魂的陰寒!以裴昭爲中心,肉眼可見的霜花迅速在地面、牆壁、甚至空氣裏凝結,發出細微的“咔嚓”聲。巷子裏那幾盞本就昏暗的路燈,燈光猛地暗了下去,像被無形的力量壓制,只剩下苟延殘喘的、微弱的光暈。
林見月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渾身汗毛倒豎。她順着裴昭的目光,猛地看向岔路口斜上方——那裏是鄰家一棟老式二層小樓的屋檐,瓦片殘破,陰影濃重,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是一片純粹的黑暗。
就在那片濃稠的黑暗裏,有什麼東西……動了。
不是實體的移動,是陰影本身在“蠕動”,像墨汁滴入清水,緩緩暈開,扭曲,變形。然後,在那片蠕動的黑暗中央,緩緩“睜”開了三只眼睛。
不是人的眼睛。
是三道狹長的、猩紅色的豎瞳,呈倒三角形排列,在黑暗中閃爍着詭異、冰冷、充滿惡意的光芒。沒有眼皮,沒有眼白,只有純粹的紅,像凝固的鮮血,又像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盯”着下方的兩人。
被那三只紅眼盯住的瞬間,林見月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仿佛有冰冷的毒蛇順着脊椎爬上來,心髒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無法呼吸。巨大的、本能的恐懼讓她渾身僵硬,手腳冰涼,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呵……呵呵呵……”
一陣嘶啞、澀、仿佛用砂紙摩擦鐵片、又像無數人同時壓低聲音竊笑的、重疊混亂的笑聲,從那片陰影中傳來。聲音不大,卻直接鑽進腦海,激起一陣生理性的惡寒。
“不歸茶館的新掌櫃……還有,叛徒監察使……”
黑影“說”話了。聲音依舊是那種令人極度不適的重疊嘶啞,每個字都像生鏽的齒輪在轉動,帶着一種玩味的、居高臨下的惡意。
“美味的執念……錨點的鑰匙……終於,等到你們落單了……”
錨點的鑰匙?
林見月腦子裏一片混亂,巨大的恐懼中勉強抓住這幾個詭異的詞。什麼意思?是指她?還是指茶館?
裴昭擋在她身前的身影,紋絲不動。但他周身散發出的寒意,已經濃鬱到了實質的地步,林見月甚至能看到他披風邊緣凝結出的、細小的冰晶。他沒有回應黑影的話語,只是微微抬起了右手。
那只很白、手指修長的手,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泛着一層玉質的冷光。
“滾。”他開口,只有一個字。
聲音不大,卻像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巷子裏,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上位者的威嚴和冰冷意。空氣中凝結的霜花瞬間爆碎,化作無數細小的冰晶,懸浮在空中,發出細微的嗡鳴。
“滾?”黑影仿佛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三只紅眼同時眯起,發出更加刺耳的、重疊的嘶笑,“就憑你現在這殘破的樣子?裴昭,爲了禁錮那點‘源質’,你傷得不輕吧?生魂不穩,還敢動用冥火?不怕徹底散了嗎?”
它竟然知道裴昭的傷勢!還知道“源質”!
林見月的心沉到了谷底。這黑影,絕對和“怨種”、和播種者,脫不了系!它是沖着他們來的!不,是沖着她和裴昭來的!
“對付你,夠了。”裴昭的聲音依舊冰冷平靜,但林見月敏銳地察覺到,他垂在身側的左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他在硬撐。
黑影顯然也看出來了。三只紅眼中惡意更盛。
“那就……試試看!”
話音未落,那片屋檐下的濃稠陰影,猛然爆開!
不是撲下來,是“炸”開!像一團被投入石子的墨汁,瞬間化作無數道細小的、扭曲的、仿佛有生命的黑色煙霧,從四面八方——頭頂,兩側牆壁,地面陰影——如同群蛇出洞,瘋狂地朝着被護在中間的林見月撲來!
速度快得超出了肉眼捕捉的極限!空氣被撕裂,發出淒厲的尖嘯!每一道黑色煙霧的頂端,都隱隱浮現出一張扭曲痛苦的人臉,張着嘴,發出無聲的哀嚎,帶着滔天的怨毒和毀滅氣息!
目標明確——林見月!
“小心!”林見月只來得及在心底驚呼一聲,身體本反應不過來。
就在那些黑色煙霧即將觸及她的前一瞬——
裴昭抬起的右手,五指猛然張開,向前虛虛一按!
“轟——!”
無聲的巨響,在靈魂層面炸開!
以裴昭的手掌爲中心,深藍色的、冰冷到極致的火焰,憑空燃起!不是向上燃燒,而是瞬間向外擴張,形成一道弧形的、半透明的火焰牆壁,將林見月和他自己嚴嚴實實地護在後面!
冥火!
林見月見過這火焰。在素心清音、沈如蘭沈如梅的怨種被清除時,裴昭手中燃起的就是這種火焰。但這一次,火焰的規模、強度、冰冷程度,遠超之前!深藍色的火舌瘋狂舞動,所過之處,空氣都被凍結、扭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撲到近前的黑色煙霧一接觸到冥火牆壁,立刻發出“嗤嗤”的、仿佛冷水滴入熱油的聲響,冒出大股大股腥臭的黑氣,煙霧前端那些痛苦的人臉瞬間扭曲、消散,發出更加淒厲的、直刺靈魂的尖嚎!
然而,黑影的攻擊並未停止。
那些被冥火燒灼消散的黑色煙霧,仿佛只是微不足道的消耗品。更多的、更濃鬱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涌來,前赴後繼地撞向冥火牆壁。與此同時,那三只猩紅的豎瞳,在漫天飛舞的黑色煙霧後方,死死地盯着裴昭,發出興奮而惡毒的嘶笑:
“看你能撐多久!裴昭,爲了護着這個累贅,你還能動用幾次本源?!”
裴昭沒有回應。他維持着右手前按的姿勢,身形穩如磐石。但林見月站在他身後,看得清清楚楚——他披風下擺無風自動,周身的寒意如同水般劇烈波動,那張蒼白到近乎透明的側臉上,下頜線繃得死緊,額角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幾乎看不見的冷汗。
他在硬撐!而且撐得很勉強!
冥火牆壁在無數黑色煙霧的沖擊下,劇烈地晃動,明滅不定,深藍色的火舌時而高漲,時而萎靡,範圍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冰冷的寒意和黑影的怨毒氣息相互碰撞、侵蝕,在狹窄的巷子裏形成一股混亂而恐怖的能量亂流,吹得林見月幾乎站立不穩,臉頰被逸散的氣流刮得生疼。
不能這樣下去!
林見月心髒狂跳,大腦飛速運轉。她幫不上忙!她的通感,她的茶,在這種純粹的力量對撞面前,毫無用處!她是個累贅!裴昭爲了保護她,才被迫站在原地硬抗,無法移動,無法反擊!
怎麼辦?怎麼辦?!
就在她心急如焚,眼看着冥火牆壁又縮小了一圈,一道格外粗壯的黑色煙霧如同毒龍般狠狠撞在火焰薄弱處,差點突破進來時——
一直沉默抵抗的裴昭,忽然動了。
不是後退,不是閃避。
他左手閃電般探入懷中,再伸出時,指間已然夾着一枚東西。
是那枚封存着沈如蘭沈如梅怨種“源質”餘燼的羊脂白玉瓶!
玉瓶在昏暗的光線和跳躍的冥火映照下,泛着溫潤而奇異的光澤。瓶口那暗紅色的封口,仿佛活了過來,微微蠕動。
裴昭看也沒看,手腕一抖,玉瓶脫手飛出,卻不是砸向黑影,而是劃出一道弧線,徑直飛向——那三只猩紅豎瞳所在的屋檐陰影深處!
“想要?還你!”
他的聲音冰冷如鐵,在激烈的能量碰撞聲中清晰可辨。
那三只紅眼明顯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裴昭會主動交出“源質”。但下一瞬,紅眼中爆發出狂喜和貪婪的光芒!漫天飛舞的黑色煙霧猛地一滯,然後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瘋狂地調轉方向,撲向那枚小小的玉瓶!就連屋檐下的濃稠陰影,也劇烈波動,伸出一道更加凝實、粗大的黑色觸手,抓向玉瓶!
它們的注意力,被玉瓶徹底吸引了!
就是現在!
裴昭一直前按的右手,五指猛然收緊!
“收!”
“轟隆——!!”
原本擴散成牆壁的冥火,隨着他五指收攏,瞬間向內瘋狂塌縮、凝聚!不是消散,是壓縮!所有的深藍色火焰,在刹那間收斂到極致,凝聚成一條僅有手臂粗細、卻凝實得如同深藍色水晶般的火焰鎖鏈!鎖鏈一端握在裴昭掌心,另一端……
如同有生命的毒蛇,以比黑色煙霧更快數倍的速度,撕裂空氣,無視了那些撲向玉瓶的黑霧,刁鑽狠辣地直射屋檐陰影深處,那三只紅眼的核心!
“什麼?!”黑影發出一聲驚怒交加的嘶吼,顯然沒料到裴昭真正的目標依舊是它!倉促間,那抓向玉瓶的黑色觸手和漫天黑霧慌忙回防,試圖攔截火焰鎖鏈。
但,晚了!
冥火鎖鏈的速度太快,太突然!而且,它似乎完全不受那些怨毒黑霧的影響,所過之處,黑霧如同陽光下的積雪,嗤嗤消散!眨眼之間,火焰鎖鏈已經穿透了重重黑霧的攔截,狠狠刺入了那片蠕動的陰影核心!
“嗷——!!!”
一聲非人的、淒厲到極點的慘嚎,猛然炸響!那嘶啞重疊的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痛苦和暴怒!
三只猩紅的豎瞳,瞬間瘋狂閃爍,明滅不定!屋檐下的濃稠陰影,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塊,劇烈地沸騰、翻滾、潰散!那些漫天飛舞的黑色煙霧,也隨之失去控制,紛紛炸開,化作腥臭的黑氣,迅速消散在空氣中。
“裴昭!!!你竟敢——!!!”
黑影的嘶吼充滿了怨毒,但聲音明顯虛弱、渙散了許多。那片陰影在冥火鎖鏈的灼燒下,迅速縮小,變淡,三只紅眼的光芒也黯淡下去,充滿了不甘和瘋狂。
“地府的叛徒……茶館的鑰匙……你們逃不掉……主人會找到你們……吞噬你們……”
斷斷續續的、充滿惡毒的囈語,隨着陰影的潰散,漸漸微弱,最終徹底消失。
冥火鎖鏈緩緩從空氣中收回,在裴昭掌心重新化爲一點深藍色的火星,沒入他指尖,消失不見。巷子裏重新恢復了昏暗和寂靜,只有地面上、牆壁上殘留的大片霜痕,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淡淡的焦臭與陰冷氣息,證明着剛才那場短暫卻凶險至極的交鋒。
那枚羊脂白玉瓶,在黑影潰散、黑霧消失後,“啪嗒”一聲,掉落在青石板路上,滾了幾圈,停在牆角。瓶身依舊溫潤潔白,封口完好,似乎剛才那驚險的一幕與它無關。
一切發生得太快,從黑影現身到潰散,不過短短十幾秒。
林見月僵立在原地,後背已經被冷汗溼透,心髒仍在狂跳,手腳冰涼,大腦一片空白。直到裴昭緩緩收回手,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才猛地驚醒,下意識地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手臂。
“裴昭!你怎麼樣?!”她的聲音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觸手之處,一片冰涼。不是平時那種內斂的寒意,是一種虛弱的、仿佛力量被抽空後的低溫。裴昭的臉色,在昏暗的路燈下,蒼白得嚇人,幾乎透明。他閉着眼睛,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皮膚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似乎在極力壓抑着什麼。
“沒事。”他睜開眼,聲音比平時低啞了許多,帶着明顯的疲憊。他試圖站直身體,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他手臂的肌肉在微微顫抖。
剛才那一擊——先是撐開冥火牆防御,再佯攻玉瓶吸引注意力,最後凝聚全部冥火發動致命一擊——顯然消耗極大,對他尚未痊愈的魂體,造成了沉重的負擔。
“我們先回去。”林見月不由分說,用力攙扶住他,另一只手撿起地上的玉瓶,塞進自己口袋,然後幾乎是半拖半扶地,帶着裴昭,快步走向幾十米外、靜靜矗立在夜色中的茶館。
她的手在抖,心在抖,但腳步很穩。
必須立刻回到茶館。那裏有茶緣禁制,相對安全。必須讓裴昭休息,必須……
她的腦子裏亂糟糟的,充斥着黑影那詭異的紅眼,惡毒的話語,裴昭蒼白如紙的臉,和那句回蕩在腦海深處的——
“錨點的鑰匙”。
鑰匙。
指的是她嗎?
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