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出分水關,向北又走了八。

地勢漸緩,山不再那般陡峭人,卻連綿得更無盡頭。林子的樣貌也變了,高大的常綠喬木少了,多了些葉子落盡的硬木,枝丫鐵畫銀鉤般刺向灰白的天。風裏的鐵鏽味,時淡時濃,像遠處有個看不見的爐子,在永不停歇地燒着什麼。

路上開始出現岔道,有的指向驛站,有的指向村鎮。契此不再完全避人煙,偶爾會去路邊茶寮討碗熱水,或是用袋裏僅剩的幾文錢換塊最糙的餅。人們說話的口音果然硬了,尾音短促下墜,像石頭落地。看他這打扮,有人好奇,有人漠然,也有人眼裏閃過不易察覺的警惕。北地,不太平,陌生面孔總帶着三分可疑。

這晌午,他沿着一條被車轍碾得極深的路走,空氣中那股鐵鏽混雜着泥土燒灼的氣味陡然濃烈起來。轉過一個山坳,眼前豁然出現一片令人屏息的景象——

不是村落,是一座“山”的瘡疤。

倚着山坡,密密麻麻布滿了數不清的窯口。圓拱形的窯體像一個個巨大的、沉默的蟻巢,有些正冒着滾滾濃煙,是青灰色裏透着黃褐的煙,沉甸甸地爬升,將半邊天空都染得污濁;有些已經熄火,窯口黑洞洞地張着,像疲倦至極合不上的嘴。窯與窯之間是低矮的工棚,碎瓷片和窯渣堆得到處都是,在冬稀薄的陽光下,反射着零碎刺目的光。無數人影在窯廠間螞蟻般蠕動,挑土的、和泥的、搬運坯件的、添柴看火的……卻沒有多少聲響,只有窯火低沉的呼呼聲,和偶爾瓷器碰撞的清脆碎裂聲。

空氣滾燙,彌漫着刺鼻味道和粉塵。

這裏就是洪州昌南鎮,後世那座以精美瓷器聞名天下的景德鎮,此刻還只是五代亂世中一個規模龐大的窯廠集群,爲各方勢力燒制着賴以炫耀或換取物資的“硬通貨”。

契此在窯廠邊緣駐足。他的目光掠過那些冒煙的巨獸,掠過泥濘不堪、被瓷屑染成各種奇怪顏色的地面,最終落在一些特別矮小的身影上。

是孩子。

很多孩子,有些看着比阿醜還小,赤着腳,裹着幾乎看不出顏色的破布,在工棚和窯房間穿梭。他們有的吃力地端着比臉還大的陶泥坯,腳步踉蹌;有的蹲在堆滿瓷片的廢料堆裏,用小耙子翻揀着或許還能賣錢的殘片。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靠近窯口的孩子——他們的小臉被高溫烘得通紅,甚至起皮,眼睛大多紅腫,不住地流淚,有些不停地用手背揉着,眼白渾濁,眼神空洞。

契此攔住一個剛從不遠處工棚出來的老者。老者佝僂着背,挑着兩筐撿出來的碎瓷,臉上蒙着厚厚的灰。

“老丈,”契其合十,“請問,那些靠近窯口的孩子,眼睛……”

老者抬眼,渾濁的眼睛看了看他,又迅速低下,像怕惹上麻煩,壓低聲音匆匆道:“‘窯熏眼’……燒‘秘色’的窯,火候煙氣最毒……久了,就瞎。”說完,不等契此再問,挑着擔子急急走了。

秘色。契此聽過這名字。傳說中釉色如“千峰翠色”、專供皇室貴胄的極品瓷器。原來這“翠色”,是用孩童的眼瞳熏染出來的。

他口那團從分水關就堵着的東西,此刻被這滾燙污濁的空氣一激,隱隱燒灼起來。他循着人流,向窯廠深處走去。

越往裏,景象越是觸目驚心。在一座正猛烈噴吐着黃煙的巨窯旁,幾個監工模樣的漢子,正用長竿驅趕着幾個瘦小的孩童,讓他們更靠近窯口的觀察孔,去“看”裏面坯件的火色。“湊近點!瞎了嗎?看不清老子抽死你!”喝罵聲中,一個孩子被煙氣猛地一沖,劇烈咳嗽着向後跌倒,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卻不敢哭出聲,爬起來,又顫巍巍地湊上去。

旁邊一座稍小的窯前,一個工匠正對着一批剛出窯、釉色呈現出一種奇異青碧的碗碟狂喜:“成了!這窯秘色成了!”他捧起一只碗,釉面光潤,色澤確如雨後天青,美得驚心動魄。而幫他遞坯、看火色的兩個少年,就站在他身後,眼睛紅腫如桃,不斷眨巴着,卻似乎對眼前這“成功”的瑰麗色彩,已看不太真切。

美與殘酷,在這裏裸地焊在一起,散發着令人作嘔的熱量。

契此在一座暫時熄火的廢窯邊坐下。窯體的餘溫透過單薄的僧衣傳來。他解下布袋,放在膝上,袋口對着那座剛剛燒出“秘色”的、還在散熱的窯。他只是坐着,看着那些在煙塵與呵斥中麻木勞作的孩童身影,看了很久。

頭偏西,窯廠的喧囂略有減退,部分窯口開始封火。監工和工匠頭目們聚到一旁的棚屋裏,似乎喝酒吃飯去了。契此站起身,拍了拍塵土,朝着那座“成功”的窯走去。

窯邊,只有那兩個眼睛不好的少年在收拾工具。契此的出現讓他們有些驚慌。

“小施主,”契此語氣溫和,“這窯,今晚還燒嗎?”

一個少年怯生生搖頭:“不……不燒了。王師傅說,這窯火氣已盡,要等明天重新裝坯。”

契此點點頭,繞着這座窯慢慢走了一圈。窯體用耐火磚砌成,還很燙手。他在窯口正前方停下,那裏是投柴和觀火的主口,此刻用磚石臨時封着。他忽然做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他卸下肩頭的布袋,雙手握住袋底,將整個布袋口,猛地按在了那尚有餘溫的窯門封磚上!

“你……你什麼!”少年驚呼。

契此不答。他閉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沉而含混,並非經文,倒像某種古老的、帶着韻律的吟唱。他保持着這個姿勢,一動不動,仿佛要將整座窯的熱力、煙氣、乃至其中蘊藏的那份“以童瞳換翠色”的殘酷因果,都吸入那只青灰色的布袋之中。

兩個少年嚇呆了,想喊人,又不敢。附近的幾個工匠也被這古怪景象吸引,圍攏過來,指指點點。

“這和尚瘋了?窯口也敢碰,燙不死他!”

“他在啥?念咒?”

“看那布袋!按在窯門上!”

契此的吟唱聲漸漸清晰起來,混在晚風中,竟有種奇異的穿透力:

“……火有瞳,煙有淚,翠色原是血蒸灰……今收爾三昧火,還爾童子眼清明……”

他反復吟唱着類似的句子,聲調忽高忽低。約莫過了一炷香時間,在衆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忽然一聲斷喝:

“收!”

雙臂用力,將布袋從窯門上“扯”了下來!令人詫異的是,那粗布袋子按在滾燙的磚石上這麼久,竟毫無燒灼痕跡,只是袋身似乎微微鼓脹了一下,又迅速恢復原狀。

契此踉蹌後退兩步,臉色有些發白,額角滲出細汗,仿佛剛才那一下耗費了極大心力。他將布袋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着什麼極重又極燙的東西,轉身,面對越聚越多、滿臉驚愕的工匠、監工和聞訊從棚屋出來的窯主、把頭。

窯主是個面色黝黑、眼神精悍的中年人,排衆而出,厲聲道:“哪來的野和尚!在此裝神弄鬼,壞我窯口風水?!”

契此喘息稍定,抬起眼。他的目光越過窯主,掃過那些圍觀的、眼睛紅腫的孩童,最後落回窯主臉上。他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在沾滿灰塵的臉上綻開,竟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和……嘲諷。

“阿彌陀佛。”他先宣了聲佛號,聲音不大,卻讓嘈雜的現場一靜,“貧僧途經寶地,見此窯火氣太盛,業力纏身,恐傷及無辜,故特來爲施主……收一收這火。”

“收火?”窯主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當這是柴灶,說收就收?這是燒秘色的龍窯!火就是它的命!你收個屁!”

“火是窯的命,也是窯的病。”契此慢悠悠道,拍了拍懷裏的布袋,“施主你看,它如今在我這袋裏,安安靜靜,一點都不燙人。”

說着,他竟真的將布袋口傾斜,對着地面。衆人下意識後退,生怕真倒出火炭來。然而,袋口空空,只有些微灰塵飄出。

“哈哈哈哈哈!”窯主和幾個把頭放聲大笑,“果然是個瘋和尚!拿個破袋子來唬人!”圍觀工匠也鬆了口氣,紛紛搖頭失笑,覺得白看了一場鬧劇。

契此也不爭辯,只是重新背好布袋,對那兩個嚇呆的少年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步履有些蹣跚地,朝着來路走去。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滿是瓷屑的地上,歪歪扭扭。

“瘋子!” “晦氣!”身後傳來嗤笑和咒罵聲。

沒人把這事當真。窯主罵罵咧咧地吩咐手下看好窯口,便回去繼續喝酒了。工匠們也各自散開。只有幾個離得近的孩童,偷偷望着契此離去的背影,紅腫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懵懂的好奇。

當夜,窯廠一如既往地沉寂下來,只有守夜人的燈火和未完全熄滅的窯火餘燼,在黑暗中閃着零星的光。

契此沒有走遠。他在離窯廠不遠的一處背風山坡上找到個小山洞,勉強容身。洞外,可以俯瞰大半個窯廠。他盤膝坐下,將布袋鄭重地放在身前,雙手虛按在袋口上方,閉目不動,如同守着一件關乎生死的法器。

夜漸深,山風呼嘯。忽然——

“轟隆!!!”

一聲沉悶的、絕非雷聲的巨響從窯廠方向傳來,緊接着是磚石垮塌的譁啦聲,和遠遠傳來的人聲驚叫、哭喊!

契此猛然睜眼。洞外,那座白天剛剛燒出“秘色”、被他用布袋按過的龍窯方向,騰起一股比夜色更濃的煙塵,在稀疏的星光下依稀可辨。那座窯,塌了。

不是爆炸,是窯體結構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撐,朝着側面緩緩崩潰、傾頹。響聲驚醒了整個窯廠,火光、人影亂竄,驚呼和叫罵聲響成一片。

山坡洞裏,契此緩緩吐出一口長氣。他伸手,輕輕撫過布袋粗糙的表面。布袋冰涼,毫無異樣。

他重新閉上眼睛,嘴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極難察覺的弧度,隨即隱去。

“火,”他對着黑暗,低不可聞地自語,“我收走了。剩下的,是你們自己的選擇了。”

山下,混亂持續了半夜。那座窯塌得徹底,但奇怪的是,並無人員傷亡——當時窯已熄火,無人靠近。坍塌的廢墟裏,那些珍貴的“秘色”瓷器自然全成了碎片,與尋常瓦礫無異。

窯主捶頓足,痛罵晦氣,懷疑是仇家破壞或是地基不穩,徹查之下卻無頭緒。只有極少數人,隱約想起了白天那個古怪和尚和他那句“收火”的瘋話,心中惴惴,卻又不敢宣之於口。畢竟,袋子怎麼收走一座窯的“支撐”?這比窯自己塌了更不可信。

然而,流言還是像窯廠上空的煙塵一樣,悄無聲息地彌散開來。

接下來的兩三,契此仍在昌南鎮附近徘徊,偶爾出現在其他窯口附近,也不靠近,只是遠遠坐着,抱着他的布袋。每當有監工過分迫孩童近窯觀火,或有新的“秘色”窯即將點火時,他那沉默的身影就會出現,像一道不祥的陰影。

窯主們起初不以爲意,甚至派人驅趕。但漸漸地,一種微妙的變化發生了。或許是坍塌事件帶來的陰影,或許是那和尚沉默的注視本身帶着某種無形的壓力,又或許是工匠們私下流傳的“布袋收火”的故事讓監工們心裏發毛……

總之,明目張膽驅趕幼童貼近最毒煙氣窯口的事情,似乎減少了。窯主們或許是爲了求個心安,或許是真怕再出莫名坍塌的“晦氣”,對手下管束嚴了些。一些眼睛已嚴重紅腫的少年,被調去了稍遠的工序。雖然改變細微,但確確實實發生了。

契此沒有再做什麼驚人之舉。他只是看,然後離開。

離開昌南鎮的前一天,他在鎮外一條小溪邊,再次遇到了當初指點他的那個撿碎瓷的老者。老者認出他,驚慌地看了看四周,才低聲道:“和尚……你……你真收了那窯的火?”

契此舀起一捧溪水洗臉,水很冰。“火自在該在的地方。貧僧只是讓它……換個地方燒。”

老者聽不懂這機鋒,但看着契此平靜無波的臉,忽然打了個寒顫。他嚅囁着:“這幾天……東邊李窯主家,把他那個才八歲、熏得最厲害的小孫子,送回鄉下去了……說是……說是找了郎中瞧眼睛……”

契此擦臉,點了點頭。“挺好。”他從布袋裏摸出最後半塊硬餅,掰了一半遞給老者,“老丈,眼睛是自己的,瓷器是別人的。這道理,原來也有人懂。”

老者接過餅,手有些抖。他望着契此背起布袋,沿着溪流往北而去的背影,許久沒動。

溪水潺潺,沖洗着從窯廠方向流來的、永遠帶着瓷土粉末的濁水。更遠處,窯廠的煙囪依舊林立,濃煙滾滾,一切似乎如常。

但有些東西,就像那倒塌的龍窯裏再也燒不出的“秘色”,或許已經永遠地改變了。

契此的腳步踏在向北的土路上。布袋隨着步伐輕晃,裏面似乎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在無聲滾動。

他知道,那裏面裝着的,不是火,是比火更灼熱、也更沉重的東西——一個時代,對美的貪婪背後,那視而不見的殘酷。

而他的修行,就是將這殘酷,裝進袋中,默默背負,直到它重到讓某些人,不得不低下頭,看一眼自己腳下,那些正在失去光亮的、孩童的眼瞳。

(第二卷 第二章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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