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昌南鎮那股永不消散的窯煙與瓷土味,空氣漸漸清冽起來。山勢重新變得峻拔,但與武夷山那種蒼翠綿延不同,此處的山,輪廓更清晰,石骨嶙峋,仿佛被巨斧劈砍過,帶着一種沉默的威嚴。雲霧時常在半山腰徘徊,將山巔托舉得如同懸浮的仙境。
這便是廬山。
契此沿着古驛道向上。路旁漸多摩崖石刻,字跡或遒勁或飄逸,大多高懸,記錄着歷代文人墨客、高僧羽流的履痕。香客與遊人比山下多了起來,多是前往東林寺、西林寺或探訪白鹿洞的書生。山風浩蕩,鬆濤如海,滌蕩着從塵世帶來的疲憊與污濁。
東林寺在山之西北麓,背倚香爐峰,面對虎溪。未近山門,已聞鍾磬梵唄之聲,清越悠揚,與鬆風泉響交織。寺宇恢弘,雖歷經戰亂,依舊氣象莊嚴,飛檐鬥拱在雲霧中時隱時現,確有一方淨土的氣度。
契此風塵仆仆,一身破舊僧衣,肩扛布袋,站在巍峨的山門下,與周遭香客整潔的衣冠、寺僧肅穆的威儀相比,顯得格格不入。知客僧是個面容嚴整的中年僧人,目光在他身上一掃,眉頭微蹙,但仍合十問道:“阿彌陀佛。這位師兄從何而來?掛單還是參訪?”
“雲遊僧契此,自閩浙而來,慕東林淨土宗風,特來參學。”契此還禮。
知客僧見他言語清晰,並非癡傻,略放鬆些,但仍道:“本寺近有講經法會,四方大德雲集,掛單寮房吃緊。師兄若只是路過參訪,不妨隨喜聽經,若要掛單……”
“無妨,”契此笑了笑,“聽聞東林寺乃慧遠大師道場,‘虎溪三笑’佳話流傳。貧僧不掛單,只在寺外周匝走走,沾些慧業。”
聽他說出慧遠與虎溪典故,知客僧面色稍霽,點頭:“師兄請自便。只是寺內講經重地,請勿喧擾。”言語間,仍將他視爲尋常遊方僧,甚至略帶一絲“勿擾清靜”的疏離。
契此不以爲意,謝過知客,卻並未立刻離開山門,反而就在山門外一側的古鬆下盤膝坐下,解下布袋置於身旁。他並不閉目誦經,也不東張西望,只是靜靜坐着,看着山門出入的僧俗,聽着裏面傳來的隱約誦經聲。
這一坐,就是半。
起初,無人留意這落魄僧人。但時間久了,進出的僧侶、香客不免側目。有好奇者上前搭話,契此便隨意應答幾句,言語平常,甚至有些顛三倒四,問及佛法,卻往往答非所問,或是一笑置之。漸漸地,有人覺得他癡,有人覺得他怪,也懶得理會了。
午後,講經法會間歇,僧衆暫歇。一位身披赤色袈裟、面容清癯、目光銳利的老僧,在幾位弟子的簇擁下走出大殿,似乎要透口氣。他便是東林寺當代住持,律宗大德宏遠法師,以持戒精嚴、辯才無礙著稱。他一眼便看到了山門旁古鬆下那突兀的身影,以及那只醒目的布袋。
宏遠法師腳步略頓,低聲問身旁弟子:“那是何人?爲何坐於山門之外?”
弟子忙道:“回稟師父,是個遊方僧,自稱契此,來自南方,說要參學,卻又不入寺掛單,在此已坐了半,言行……略顯怪異。”
宏遠法師眉頭微皺。他平生最重威儀戒律,見契此衣着邋遢,行爲隨意,心下先有了三分不喜。又聞其言行怪異,恐其驚擾香客,或是什麼外道邪徒,便邁步走了過去。
“阿彌陀佛。”宏遠法師在契此面前站定,聲音沉穩,卻帶着審視的意味,“這位師兄,既來參訪,何不入寺?在此久坐,所爲何來?”
契此這才抬眼,看着眼前這位法相莊嚴的大德,臉上露出那副慣常的、似乎毫無心機的笑容:“寺內講經,規矩大;山門外鬆風好,自在。貧僧坐這裏,聽聽風,看看雲,也聽聽貴寺的經聲梵唄,豈不兩便?”
這話說得隨意,甚至有些輕佻。宏遠法師身後弟子已面露不悅。宏遠法師涵養極深,不動聲色,繼續問道:“聽聞師兄來自南方,一路行來,可見佛法在民間如何?”
“佛法?”契此撓了撓光頭,似乎在認真回想,“有的地方,佛法在經卷裏,和尚念得響亮;有的地方,佛法在米缸裏,百姓求個肚圓;還有的地方……”他拍了拍身旁的布袋,“佛法在這口袋裏,裝些冷熱酸甜。”
宏遠法師目光一凝:“師兄此言差矣。佛法是解脫之道,是戒定慧三學,莊嚴殊勝,豈是‘冷熱酸甜’可以比擬?更不可隨意‘裝入口袋’,此乃輕慢三寶!”
契此“哦”了一聲,並不爭辯,反而指着山門內巍峨的大雄寶殿,問道:“那請問大和尚,殿裏那尊佛像,是佛法否?”
“佛像乃表法之身,見像如見佛,自然是佛法莊嚴所在。”
“那好。”契此忽然站起身,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一把抓起地上的布袋,邁步就向山門內走去。
“師兄且住!”宏遠法師和弟子們連忙阻攔,以爲他要擅闖。
契此卻在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中央停住了。他轉過身,面對追來的宏遠法師等人,又看了看殿內那尊金身巍峨的釋迦牟尼佛像,臉上笑容擴大。
然後,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做了一個讓全場瞬間死寂、繼而譁然的動作——
他雙手抓住布袋底部,猛地向上一抖,將整個布袋張開,像一塊巨大的灰色幕布,朝着大殿方向,凌空一兜!動作誇張,仿佛要將那整座殿堂、那尊巨大的佛像,都裝進他的布袋裏去!
“你!狂徒!安敢如此!”宏遠法師身後一位年輕弟子氣得臉色發白,厲聲呵斥。其餘僧衆、香客也紛紛圍攏,指指點點,面露憤慨或驚駭。
宏遠法師本人也是須發微張,但他強壓怒意,死死盯着契此,想看這狂僧到底意欲何爲。
契此做了那個“兜裝”的動作後,便停了下來,布袋依然拿在手中。他環視周圍憤怒的人群,最後目光落回臉色鐵青的宏遠法師臉上,笑容不減,慢悠悠地問道:
“大和尚,您看,貧僧這布袋,方才可曾‘裝’了佛像?”
宏遠法師怒道:“佛像莊嚴,屹立殿中,豈是你這區區布袋所能裝?此等行爲,荒誕不經,褻瀆至極!”
“哦?”契此歪了歪頭,一臉疑惑,“既然裝不了,那大和尚方才爲何動怒?又說貧僧‘輕慢三寶’?”
他上前一步,將布袋隨意地往地上一墩,指着它:“在您看來,佛像是佛,布袋是俗物,俗物試圖‘裝’佛,便是褻瀆,對吧?”
宏遠法師冷然:“自然!”
“那好。”契此忽然提高了聲音,蓋過了周圍的議論,“請問大和尚——佛看這布袋,是什麼?”
宏遠法師一怔。
契此不等他回答,繼續道:“在佛眼中,山河大地、草木螻蟻,無非佛性顯現。這布袋,是棉麻所織,亦是因緣和合,其性本空。佛看它,是佛耶?非佛耶?”
他又轉向周圍衆人:“諸位再看,在你們眼中,這布袋是布袋,佛像是佛像,一卑一尊,涇渭分明,所以貧僧用布袋去‘裝’佛像,你們便覺得荒誕、褻瀆,對不對?”
衆人默然,但眼神中的認同顯而易見。
契此點點頭,忽然彎下腰,再次抓起布袋。這一次,他沒有做“裝”的動作,而是直接將布袋提起,雙手一展,將它像一項帽子、或者說像一件簡易的“法衣”,凌空往自己頭上一套!
粗糙的布袋罩住了他的光頭和上半身,使他看起來像個滑稽的、站立的口袋。
然後,他那悶悶的、帶着笑意的聲音從布袋裏傳出來:
“現在,佛(像)看它是‘褻瀆’,你們看它是‘狂誕’。而它自己——套在貧僧頭上——看你們,又是什麼?”
他頓了頓,讓這怪異的問題在寂靜中發酵。
“是你們着了‘佛像’的相,還是貧僧着了‘布袋’的相?亦或是,”他猛地將布袋從頭上扯下,露出那張笑容可掬、卻目光清澈的臉,一字一頓道:
“我們都着了‘分別’的相?”
山風驟停。
廣場上一片死寂。唯有殿角銅鈴,被風尾掃過,發出“叮”的一聲清響,格外刺耳。
宏遠法師如遭雷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身後的弟子,有人陷入沉思,有人依舊憤懣,卻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辯駁。周圍的香客信衆,更是面面相覷,似懂非懂。
契此將布袋重新甩上肩頭,拍了拍,仿佛剛才那番驚世駭俗的舉動和言語,不過是拂去了一點灰塵。他對依舊石化的宏遠法師合十,微微躬身:
“大和尚持戒精嚴,辯才無雙,貧僧佩服。只是這‘戒’,若是戒得心外無一物,卻戒不掉心頭‘尊卑佛俗’的分別念,這‘辯’,若是辯得倒三藏十二部,卻辯不破自己眼前一層‘相’的紗……終究是,說食不飽啊。”
說完,他再不看衆人反應,轉身,背着那只惹禍的布袋,施施然朝着寺外走去。步履輕鬆,甚至有些蹦跳的意味,與這莊嚴肅穆的千年古刹,再次形成刺眼的對比。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山下的石徑盡頭,廣場上的沉寂才被打破。議論聲嗡嗡響起,有指責,有驚疑,有深思。宏遠法師良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他望着契此離去的方向,眼神復雜,最終只是低聲對弟子道:“今講經,暫停。都……回去自省吧。”
是夜,廬山雲霧更濃,將東林寺深深包裹。
契此沒有下山,而是在離東林寺不遠、靠近虎溪的一處山林空地上露宿。此處相傳便是當年慧遠大師送別陶淵明、陸修靜,止步不過溪的“三笑處”。溪水潺潺,在夜色中閃着微光。
他燃起一小堆篝火,不是爲了取暖,更像是爲了照亮這小小一方天地。火光跳動,映着他平靜的臉和身旁的青灰布袋。
他沒有誦經,也沒有打坐,只是望着跳躍的火焰出神。白山門前的激辯,那如的驚怒與最終的啞然,仿佛都隨着虎溪的水聲流遠了。
忽然,他似有所感,轉過頭。
溪流對岸,霧氣最濃處,隱約有一個身影。不是實體,更像是由流動的霧氣和溪畔清輝凝結而成的一個虛淡輪廓,寬袍大袖,氣度超然,面目模糊,卻有一雙溫潤睿智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時空與夜色,正靜靜地望着他。
沒有言語。
但那目光中,沒有宏遠法師的驚怒與評判,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和,與一絲淡淡的、了然的……笑意。
契此心中一動,仿佛明白了什麼。他對着那虛影,合十,深深一禮。
虛影微微頷首,隨即,如同被一陣無形的清風吹散,化作縷縷霧氣,融入廬山亙古的夜色與溪聲之中,再無痕跡。
是夢?是幻?還是這靈山聖水,千年慧業凝聚的一瞥?
契此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他重新坐回火堆邊,將布袋抱在懷裏。火焰噼啪,溪聲淙淙,鬆風過耳。
良久,他對着布袋,也對着這片天地,低聲自語,像是說給剛才那虛影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
“過了此溪是紅塵,紅塵深處也是溪。”
“原來,戒律在心頭,淨土在腳下。分別即執着,一笑可破之。”
“慧遠大師,您當年不過此溪,是戒律,也是灑脫。晚輩今布袋套頭,是狂誕,也是……”
他頓了頓,沒有說完,只是將懷裏的布袋抱得更緊了些,臉上慢慢浮現出一個純粹的、孩子般的笑容。
篝火漸熄,夜色溫柔地籠罩下來。廬山沉入酣眠,唯有虎溪水,不舍晝夜,流向未知的山外紅塵。
而那只布袋,靜靜依偎在主人懷中,仿佛也裝下了這千年一瞬的禪機與明月清風。
(第二卷 第三章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