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厚重的隔音門在身後合攏,將裏頭的靡靡之音與渾濁空氣瞬間隔絕。深秋的夜風帶着寒意卷過空曠的後巷,吹散了姜安身上沾染的些許煙酒氣息,卻吹不散他眼底凝結的冰冷。
他站在巷口一盞光線昏黃、接觸不良般忽明忽滅的路燈下,沒有立刻走向等候在遠處的車。昂貴的定制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臂彎,露出裏面熨帖的淺灰色襯衫,領口鬆了一顆紐扣,這在平裏絕不可能出現。但此刻,這點細微的凌亂非但不顯頹唐,反而給他清冷的側影增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近乎危險的張力。
他知道韓罪跟出來了。從那個“服務生”遞酒時指尖不易察覺的停頓,從陰影中投來的那道存在感過於鮮明的視線,從他離席時如影隨形般粘在背後的目光。
姜安沒有回頭,只是微微側身,倚靠在冰冷粗糙的磚牆上,從煙盒裏磕出一支細長的香煙,低頭,就着手裏銀質的打火機點燃。橘紅的火光短暫照亮他低垂的眼睫和沒什麼血色的薄唇,旋即被吞吐出的青白煙霧籠罩。他很少抽煙,只有在情緒需要極度壓抑,或者某種獵食般的耐心被挑起時,才會偶爾爲之。
腳步聲在空曠的巷子裏響起,不疾不徐,帶着一種刻意爲之的從容,停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姜大少爺好興致,”韓罪的聲音響起,褪去了刻意僞裝的恭敬,恢復了那種特有的、帶着沙礫感的沙啞和玩味,“外面風大,不怕着涼?”
姜安沒動,也沒回頭,只是將煙夾在指間,任其靜靜燃燒。煙霧在昏黃閃爍的光暈裏扭曲升騰。“跟了一晚上,”他開口,聲音比夜風更冷,“不累嗎,韓先生?還是說,我那位‘堂妹’的籤名,讓你這麼念念不忘,需要親自扮演服務生來觀摩?”
他直接點破,沒有迂回。到了這個地步,那些虛僞的客套已經毫無意義。
身後傳來一聲低笑,短促,沒什麼溫度。“籤名?呵。”韓罪往前走了兩步,踏入路燈勉強照亮的光圈邊緣。他依舊穿着那身服務生的制服,只是帽子摘了,露出凌亂的黑發和額角那道在晦暗光線下更顯猙獰的疤痕。他雙手在褲袋裏,姿態放鬆,眼神卻像盯住獵物的狼。
“我是來提醒姜大少爺,”韓罪歪了歪頭,目光肆無忌憚地掃過姜安倚着牆的、略顯單薄卻線條流暢的側影,落在他指間明明滅滅的煙頭上,“這種地方,人多眼雜。您最近風頭正勁,要是被人拍到……在這種酒吧後巷,獨自抽煙,衣衫不整,”他故意頓了頓,語氣裏摻入一絲惡劣的遐想,“形象怕是不太好吧?您精心維持的貴公子人設,經得起這種‘接地氣’的考驗嗎?”
姜安終於轉過身,正面看向他。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將他的眉眼勾勒得愈發深邃,也愈發冰冷。他沒有動怒,甚至嘴角還極細微地向上牽了一下,一個近乎虛無的弧度。
“威脅我?”姜安的聲音很輕,卻像薄冰劃過玻璃,“用幾張模糊不清、角度曖昧的照片?韓罪,你是不是太高估了那些流量泡沫的價值,也太低估了我的……處理能力?”
他將煙蒂隨手彈進幾步外一個積着污水的鐵皮垃圾桶,發出“嗤”的一聲輕響。然後,他向前邁了一步,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巷子很窄,這一步,幾乎能感受到對方呼吸間帶出的、與酒吧內渾濁空氣不同的、屬於夜晚的清冽氣息,以及……一絲極其淡的、屬於韓罪本身的、混雜着消毒水(大概來自公寓那套洗護品)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粗糲生命力的味道。
“還是說,”姜安抬起眼,目光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地切入韓罪眼底,試圖剝離那層玩世不恭的僞裝,直達核心,“你覺得用這種小孩子惡作劇般的手段,不斷試探我的底線,撩撥我的情緒,很有趣?看着我不得不應付那些無聊的窺探,不得不維持那副讓你覺得虛假的笑容,很有成就感?”
他的質問平靜而直接,沒有歇斯底裏,卻帶着一種洞悉一切、居高臨下的壓迫感。這不是被冒犯者的憤怒,而是掌控者對被掌控物脫離預期行爲的冰冷審視。
韓罪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在褲袋裏的手似乎蜷縮了一下。姜安的反應再次超出了他的預想。沒有驚慌,沒有氣急敗壞,甚至沒有多少被威脅的怒意,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仿佛在評估一件麻煩物品該如何處理的冷靜。
這冷靜,比任何激烈的情緒都更讓韓罪感到……被輕視,以及一種棋逢對手的、更加沸騰的興奮。
“惡作劇?”韓罪重復,也向前近了半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對方身體散發的微弱熱量。他比姜安略高一點,此刻微微低頭,黑沉沉的眼睛鎖住姜安,那裏面翻涌着復雜的情緒——挑釁、探究、不甘,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覺的、被姜安這種永遠置身事外的態度所激起的破壞欲。
“姜安,”他叫他的名字,不再是帶着戲謔的“姜大少爺”,聲音壓得更低,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帶着粗糲的質感,刮過寂靜的巷道,“你整天戴着那副溫良恭儉讓的面具,對着那些蠢貨笑,對着鏡頭笑,對着霍靳那種二世祖也笑得出來……裝得不累嗎?”
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姜安鬆開的領口,掃過他指間殘留的淡淡煙草痕跡,掃過他此刻沒有任何笑容、只有一片冰冷深邃的眼睛。
“這裏沒有別人,沒有鏡頭,沒有你那些需要維持形象的‘朋友’。”韓罪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蠱惑,一絲挑釁,還有一絲近乎殘忍的好奇,“就我們兩個。把面具摘下來吧,姜安。”
“讓我看看,”他的呼吸幾乎拂過姜安的耳廓,語氣低沉而危險,“撕掉那層精致的瓷器外殼,底下到底是什麼樣的……芯。”
話音落下,巷子裏陷入了死寂。只有遠處隱約的車流聲,和頭頂那盞破路燈電流不穩的滋滋輕響。昏黃閃爍的光線將兩人對峙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投在肮髒的牆面上,仿佛兩只在暗處角力的困獸。
姜安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韓罪的氣息籠罩。夜風穿過巷子,卷起他額前一絲碎發。他臉上的冰封似乎有瞬間的融化,不是動搖,而是一種極其細微的、近乎裂痕的變化。那雙向來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度壓抑的、暗沉沉的東西,在韓罪這番直白到近乎粗暴的撕扯下,隱隱翻涌了一瞬。
但只是短短一瞬。
下一秒,姜安倏地抬手,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不是攻擊,而是一把攥住了韓罪前服務生制服的衣襟!布料在他指下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聲響。他的手指修長卻有力,骨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沒有將韓罪推開,反而就着這個極近的距離,猛地將他往後一摜!
韓罪猝不及防,後背重重撞在另一側冰冷粗糙的磚牆上,發出一聲悶響。灰塵簌簌落下。
姜安欺身而上,另一只手“啪”地一聲撐在韓罪耳側的牆壁上,將他困在自己與牆壁之間狹小的空間裏。兩人身體幾乎貼在一起,呼吸交錯。
燈光從姜安背後打來,將他的臉籠罩在陰影中,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像兩點寒星,又像深不見底的寒潭,裏面翻涌着韓罪從未見過的、近乎實質的冰冷怒意,以及一種……被徹底觸犯禁忌後的、極致的危險。
“想看我的‘芯’?”姜安的聲音低得幾乎只剩氣音,卻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每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的,“韓罪,你配嗎?”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刮過韓罪近在咫尺的臉,從額角的傷疤,到緊抿的嘴唇,再到那雙毫不退讓、同樣翻涌着晦暗情緒的眼睛。
“你以爲你從泥裏爬出來,見識過一點肮髒和手段,就有資格來評判我,來撕扯我的生活?”姜安的嘴角勾起一個極冷極峭的弧度,沒有絲毫溫度,“你不過是我一時興起,撿回來的一把還算趁手的刀。刀就該有刀的自覺,做好分內的事,而不是反過來,試圖窺探持刀人的心思,甚至……妄想傷到持刀人的手。”
他攥着韓罪衣襟的手又收緊了一分,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看清對方瞳孔裏自己縮小而扭曲的倒影。
“那些照片,你想發,盡管發。”姜安的聲音更冷,“看看是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戲傳播得快,還是我讓它們消失得快。至於我的形象……”
他忽然極輕地笑了一聲,笑聲裏帶着無盡的嘲諷和一種高高在上的漠然。
“韓罪,你本不懂什麼是‘形象’。它不是一層你可以隨意撕下的面具。它就是我本身,是我生存的規則,是我掌控的遊戲。你那些幼稚的挑釁,除了證明你的愚蠢和不安分,什麼也改變不了。”
他鬆開手,順勢在韓罪前被攥皺的衣料上輕輕撣了撣,仿佛要拂去什麼不存在的灰塵。然後,他後退一步,拉開了距離,又恢復了那種挺拔而疏離的姿態,只是眼神比方才更加深不可測,像暴風雨來臨前沉寂的海面。
“這是最後一次警告。”姜安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亂的袖口,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平淡,卻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具壓迫感,“做好你該做的事。再越界……”
他沒有說完,但未盡之意比任何明確的威脅都更令人心悸。那目光掃過韓罪,如同掃過一件評估完畢、亟待處理的瑕疵品。
說完,他不再看韓罪一眼,轉身,步履從容地走向巷口那輛靜靜等候的黑色轎車。夜風卷起他搭在臂彎的外套衣角,背影在忽明忽滅的燈光下,依舊優雅,卻透着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冰冷決絕。
韓罪背靠着冰冷的牆壁,口被攥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着姜安指尖的力度和溫度。他緩緩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腔裏的濁氣,抬手抹了把臉,指尖觸到額角傷疤的凸起。
巷子裏只剩下他一個人,和那盞依舊閃爍不定的破路燈。
他看着姜安的車無聲地滑入夜色,消失不見。剛才那短暫的交鋒,姜安眼底那一閃而過的、近乎失控的暗涌,和他最後那番冰冷徹骨的話語,交替在韓罪腦海中回放。
面具?
生存規則?
遊戲?
韓罪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猙獰。
姜安說得對,他可能確實不懂那些上流社會精致的遊戲規則。
但他懂怎麼讓遊戲玩不下去。
也懂怎麼讓那些自以爲是的掌控者,嚐到失控的滋味。
瓷娃娃的殼,好像比他想象的,還要硬,也還要……脆。
剛才那一瞬間,他是不是真的,差點看到裂痕了?
韓罪直起身,活動了一下被撞得生疼的肩膀,轉身,朝着與姜安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入更深、更暗的巷子深處。
眼底的光芒,卻比來時更加灼亮,更加危險。
這場較量,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