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頹然坐回椅子上,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再也無酒可醉,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寒冷和絕望,將他緊緊包裹。
謝雲州那句淬冰般的“你不配”,如同三九天的冰水,將顧晏之從醉意朦朧的自我麻痹中徹底澆醒。他僵坐在“忘憂居”冰冷的角落,窗外京華的夜色濃稠如墨,酒樓內的喧囂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琉璃,變得模糊而不真切。頭痛欲裂,太陽突突地跳着,但比這更甚的,是心口那片被謝雲州言語撕裂後、在外的、鮮血淋漓的創痛。
“你不配……”
這三個字反復在他腦海中回蕩,每一次撞擊,都帶來一陣尖銳的眩暈。是啊,他有什麼資格在這裏借酒澆愁,表演痛不欲生?一切的源頭,不正是他自己的傲慢、盲目和缺席嗎?
酒精的後勁混雜着這極致的痛苦,讓他的意識開始模糊、飄散。眼前的桌椅杯盤漸漸扭曲、淡化,京城的喧囂如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陣陣溼潤的、帶着泥土和青草氣息的微風,是耳邊清脆的鳥鳴和潺潺的流水聲……
意識,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拉扯着,沉入了一片溫暖而久遠的時光之河。他不再是那個白發蕭然、背負着血海深仇的衛國公,而是變回了五年前,那個因頑劣被父親一怒之下丟出京城、只帶着百兩銀錢和滿腹怨氣、前往外祖家“歷練”的紈絝少年
。。。。。。
記憶的畫卷,逐漸回到五年前,在江南水鄉特有的氤氳水汽中緩緩展開。
五年前,
寅時剛過,天還墨黑,林家村便在一陣嘹亮的雞鳴聲中蘇醒了。
林老漢披着件半舊的褂子,第一個推開房門。初夏的晨風帶着涼意和露水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深深吸了一口,走到院角,熟練地掄起斧頭開始劈柴。咔嚓、咔嚓的聲音沉穩有力,回蕩在寂靜的小院裏,像是爲這嶄新的一天敲響了序曲。
灶房裏,昏黃的油燈已經點亮。林老太正往大灶裏添着柴火,鍋裏的水開始發出細微的嘶響。林母挽着袖子,在一個半人高的大陶盆前用力揉着面團,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她們婆媳倆配合默契,很少說話,只有面團摔打的啪啪聲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交織在一起。
“娘,面引子發得正好,今兒這面肯定暄騰。”林母用胳膊擦了擦汗,臉上帶着笑意。
“嗯,碗兒昨兒挑的薺菜也水靈,和上她爹剛剁好的新鮮豬肉,餡兒錯不了。”林老太往灶膛裏塞了硬柴,火苗舔着鍋底,映得她慈祥的臉龐發紅。
這時,小碗也穿戴整齊從屋裏出來了。她麻利地打好井水,先幫着祖父把劈好的柴火抱到灶房門口碼放整齊,然後又拿起掃帚,將小院從頭到尾細細打掃了一遍。做完這些,她便湊到母親身邊,學着揉面、分劑子。她的手小巧卻很有力,活利索,一看就是做慣了的樣子。
“碗兒,輕着點兒,這面要揉出筋性,但不能死力氣。”林母輕聲指點着。
“知道啦,娘。”小碗應着,手下放輕了些,眼神專注。她喜歡看白白的面團在自己手裏變換形狀,更喜歡聞那剛出籠的包子散發出的濃鬱麥香。對她而言,這不僅僅是營生,更是生活踏實的一部分。
東邊的天際漸漸泛起魚肚白,村子裏陸續響起了開門聲、擔水聲、孩童的嬉鬧聲。林家的包子攤也準備停當了。林父將一張簡易的木桌和幾條長凳搬到院門外柳樹下,小碗和母親則將幾大籠熱氣騰騰的包子端出來。那混合着肉香、菜香和面香的蒸汽彌散開來,立刻吸引了早起的鄉鄰和路過準備下田的農人。
“林老哥,今兒個什麼餡兒啊?”一個扛着鋤頭的漢子遠遠就笑着打招呼。
“張大哥,豬肉薺菜的,還有一籠是素三鮮,剛出籠,快來嚐嚐!”林老漢笑着回應,臉上是莊稼人樸實的熱情。
小碗系上那條洗得發白的碎花圍裙,站在桌前,清脆地吆喝起來:“熱乎的大包子!豬肉薺菜餡兒,皮薄餡兒足嘞!”
她笑容甜美,手腳麻利,收錢找零從不出錯。遇到熟客,還會多聊兩句,問問家裏的情況。鄉裏鄉親的都喜歡這個勤快又愛笑的丫頭。
太陽漸漸升高,金色的光芒灑滿小院。第一批客人散去後,家裏人才輪換着吃早飯。飯桌就擺在院子裏,簡單的稀飯,自家醃的鹹菜,還有特意留出來的幾個包子。
“明遠呢?還沒起?”林老漢喝了一口稀飯,問道。
“早起了,”林老太朝屋裏努努嘴,“在屋裏念書呢。說是縣試的子近了,得抓緊。”
正說着,林明遠拿着一卷書從屋裏走出來。他穿着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身形清瘦,面容斯文,帶着幾分書卷氣。他先向祖父祖母和父母問了早安,然後才坐下。
“哥,快吃個包子,今兒這餡兒可好了。”小碗連忙給哥哥夾了一個最大的。
林明遠笑了笑:“謝謝碗妹。”他咬了一口包子,慢慢咀嚼着,眼神卻似乎還停留在書卷上,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林父看着兒子,眼裏有期盼,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壓力:“遠兒,看書歸看書,飯也要好好吃。身子要緊。”
“爹,我曉得。”林明遠點點頭,收斂心神,專心吃飯。
飯後,林明遠又回了自己房間。窗戶開着,能聽到他低低的誦讀聲。小碗幫着母親收拾完碗筷,又把接下來要用的面和餡料準備妥當。閒暇時,她便會坐在院門檻上,一邊做着針線活,一邊聽着哥哥的讀書聲,心裏覺得無比踏實和平靜。
她知道,哥哥是這個家的希望。她雖然不能像哥哥一樣讀書考功名,但她可以用自己的雙手,讓哥哥沒有後顧之憂。她看着祖父劈柴時堅實的背影,祖母燒火時專注的神情,父母忙碌時默契的配合,覺得一家人這樣在一起,爲了共同的目標努力,再辛苦也是甜的。
頭漸漸烈了,包子攤的生意告一段落。林父去了田裏,林老漢在修補農具,林母和林老太在灶房準備午飯,小碗則提着一籃子衣服到河邊漿洗。
河水清澈,潺潺流淌。小碗赤腳站在清涼的水裏,用力搓洗着衣物。有相熟的姐妹也在河邊,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很快。
回來的路上,她看到隔壁家的阿婆正吃力地提着一桶水,連忙放下籃子跑過去幫忙。
“阿婆,我來幫您提。”
“哎喲,是碗丫頭啊,真是好孩子。”阿婆笑得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來。
小碗幫阿婆把水提到家,又說了會兒話才回來。這樣鄰裏之間互相幫襯的事情,在村子裏再平常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