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三遍,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向華就睜開了眼。
一夜打坐吐納,非但沒有絲毫倦意,反而神清氣爽。丹田內,山河樽靜靜懸浮,表面流淌着溫潤的玉色光澤,比昨夜又凝實了微不可察的一絲。空氣中稀薄的靈氣,絲絲縷縷匯入經脈,如溪流入海。
他起身,走到屋後那片小小的菜地。
昨晚用最後幾滴靈泉稀釋澆灌的幾畦白菜,在晨光中舒展着肥厚的葉片,翠綠得幾乎要滴出水來,邊緣凝結着晶瑩的露珠。旁邊試驗性種下的幾株三七苗,也躥高了一小截,葉片厚實,脈絡分明,生機勃勃。
這就是基,是他一切的起點。
母親已經起來,在灶間忙碌。炊煙從破舊的煙囪嫋嫋升起,帶着柴火和粥米的香氣,融入山村清涼的晨霧裏。
“媽,我出去一趟。”向華扒了幾口滾燙的菜粥,揣上昨晚清點好的那卷用油紙包着的錢——厚厚一沓,主要是蘇晚晴給的定金和陳老預付的藥材款,又用布袋子裝了幾個昨晚特意留出來、品相最好的“靈蘊白菜”,出了門。
他沒有先去村委會,而是拐上了去往王老實家的那條陡峭小路。
王老實家在村西頭最靠近山崖的地方,三間低矮的土坯房,屋頂的茅草新補過,但還是顯得破敗。他老婆前些年跟人跑了,留下個半大小子,在鎮上讀初中,花費不小。王老實是村裏出了名的悶葫蘆,但也是出了名的實誠、肯下死力氣。
向華到時,王老實正蹲在門口磨一把鏽跡斑斑的柴刀,聽見腳步聲,抬頭見是向華,愣了一下,連忙站起來,粗糙的手在打了補丁的褲子上蹭了蹭,有些不知所措。
“華子,你……你咋來了?快,快屋裏坐。”他聲音澀,透着常年少與人打交道的生疏。
“王叔,不進去了,就幾句話。”向華笑了笑,把手裏裝着白菜的布袋子遞過去,“家裏種的菜,你嚐嚐。”
王老實看着那水靈靈、一看就不是凡品的白菜,手在衣服上蹭得更用力了,卻沒敢接:“這……這咋能要,你這菜金貴……”
“自家種的,有啥金貴不金貴。”向華直接把袋子塞進他手裏,切入正題,“王叔,我今天來,是想跟你商量個事。”
“你說,你說。”王老實捧着袋子,像捧了個寶貝,連連點頭。
“我打算把後山那片荒坡包下來,種點藥材,也試着種些精細菜。自己一個人忙不過來,想請你來幫忙,管田裏的活計。”向華開門見山,“不用天天來,按天算工錢,一天……五十塊。等有了收成,年底再分一份紅。”
“五、五十?!”王老實眼睛猛地瞪大了,手裏的柴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在村裏給人幫工,累死累活一天也就十塊、十五塊,還得看人臉色。這五十一天,簡直是天文數字!“華子,這……這太多了,這不行……”
“王叔,這活不一樣。”向華神色認真,“我種的東西,侍弄起來有講究,得精細,得用上心。村裏人手腳麻利的有,可像您這麼實誠、肯下心思的,不多。這錢,我覺得值。而且,不是白給,有要求。”
聽到“有要求”,王老實反而鬆了口氣,連連點頭:“你說,啥要求都行!”
“第一,田裏怎麼種,什麼時候澆水,用多少肥,都得聽我的。我說了算,哪怕你覺得不對,也得先按我說的做。”
“中!你是東家,當然聽你的!”
“第二,田裏的事情,包括你看到的、聽到的,出了那塊地,跟誰都不能說。親兒子、親爹媽問,也不能說。能做到嗎?”
王老實臉色一肅,沉默了幾秒鍾,然後重重點頭,黝黑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寫滿鄭重:“能!我王老實雖然窮,但一口唾沫一個釘。答應你的事,爛在肚子裏也不說!”
“好!”向華伸出手,“那咱們就說定了。等我從村裏把地承包下來,就找你上工。這是預付你十天的工錢。”他又從懷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五張“大團結”(五十元),不由分說塞進王老實手裏。
厚實的鈔票握在手裏,王老實手都抖了,眼眶瞬間紅了。這五百塊錢,夠兒子一學期的學雜費,還能扯幾尺布,給兒子做身新衣裳……
“華子……我……我……”他喉嚨哽咽,說不出話來。
“王叔,好好,以後子會更好。”向華拍拍他結實的肩膀,轉身離開。身後傳來王老實帶着哭腔、用力壓抑的抽泣聲。
下一站,是桂花嬸家。
桂花嬸家在村子中間,男人前年挖石頭被砸死了,留下她和兩個半大女兒,還有一身債。她性子潑辣,活利索,是村裏有名的能人,就是命太苦。
桂花嬸正在院子裏喂雞,見向華進來,擦了擦手,臉上擠出笑容,但眼神裏帶着警惕和疏離。村裏關於向華“發了橫財”、“走了邪門歪道”的閒話,她自然也聽到了。
“華子來了,稀客啊。”她語氣不鹹不淡。
“嬸子。”向華把另一袋白菜遞過去,“家裏種的,給娟子和小花嚐嚐。”
桂花嬸沒接,只是看着他。
向華也不繞彎子,直接把和王老實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工錢同樣開一天五十,外加年底分紅,要求也一樣。
桂花嬸聽完,沒像王老實那樣激動,反而皺起了眉頭:“華子,你跟我說實話,你這錢……來路正不正?你那種菜……到底咋回事?我聽說劉二狗前陣子……”
“嬸子,”向華打斷她,目光坦蕩,“錢是我賣菜、賣藥賺的,淨淨。菜是怎麼種的,是我的獨門法子,不能外傳。但絕對不是歪門邪道。我向華是窮,但骨頭不軟,心不黑。劉二狗那是咎由自取。我請您,是信得過您的人品和手藝。您要是不放心,可以先幾天看看,工錢結。要是覺得不妥,隨時可以走,我絕不攔着。”
他頓了頓,看着院子裏那兩個探頭探腦、面黃肌瘦的小女孩,放軟了語氣:“娟子該上小學了吧?小花身體好像也不大好。您一個人撐着這個家,不容易。這活就在村裏,離家近,不耽誤您照看孩子。年底要是收成好,分紅說不定比工錢還多。您考慮考慮。”
桂花嬸沉默了。她看着眼前這個年輕人,眼神清澈,脊梁挺得筆直,說話有裏有面,不像是被錢財沖昏了頭、走了歪路的樣子。最重要的是,他開的條件,她無法拒絕。兩個女兒要吃要穿要上學,家裏還欠着債……
“好。”桂花嬸終於點頭,聲音有些發,“我。但說好了,要是讓我知道你這錢不淨,或者要我昧良心的事,我立刻走人!”
“一言爲定。”向華笑了,同樣預付了十天的工錢。
桂花嬸捏着那五百塊錢,手心裏全是汗,嘴唇抿得緊緊的,最後只低聲說了句:“華子,嬸子信你這一回。”
離開桂花嬸家,向華腳步不停,走向村裏最靠近村口、那幾間相對齊整些的瓦房——劉二狗家。
還沒到門口,就聽見劉二狗公鴨般的嗓門在嚷嚷:“……愛信不信!我告訴你,向華那小子……咳咳!”
他大概是看見向華出現在門口,後半句話硬生生咽了回去,嗆得直咳嗽。
院子裏,劉二狗正跟幾個閒漢吹牛,唾沫橫飛。見到向華,那幾個閒漢神色各異,有好奇,有嫉妒,也有畏懼,紛紛找了借口溜了。
劉二狗臉上擠出一絲訕笑,眼神躲閃:“華、華子哥,你咋來了?快,快進來坐!”
他老婆在屋裏探頭看了一眼,又縮了回去。
“不坐了,二狗,找你有點事。”向華站在門口,沒進去。
劉二狗心頭一緊,臉上笑容更僵了:“啥、啥事?華子哥你盡管吩咐!”
“聽說你路子廣,認識鎮上不少跑車的,也熟建材?”向華語氣平靜。
劉二狗眼睛轉了轉,拍着脯:“那可不!不是我吹,這十裏八鄉,就沒有我劉二狗不熟的門路!華子哥你要拉貨還是買料?”
“我打算把家裏老屋翻修一下,再在後山起幾間簡單屋子,需要些磚瓦、木料、水泥。”向華看着他,“這活,你敢接嗎?我按市價給你,你負責聯系、運送,每天我給你算……八十塊工錢,油錢、飯錢另算。”
“八、八十?!”劉二狗倒吸一口涼氣,眼珠子都瞪圓了,隨即狂喜涌上心頭,但立刻又警惕起來,“華子哥,你……你沒拿我開涮吧?之前那事……”
“之前是之前。”向華語氣依舊平淡,“一筆歸一筆。你是村裏人,熟悉門路,辦事也活絡。這活交給你,我省心。就看你願不願意踏踏實實把這錢賺了。”
劉二狗腦子飛速轉動。八十一天!這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向華這是要啥?真發了大財?修房子,還要在荒山起屋子……他到底想嘛?難不成真像村裏人瞎猜的,發現了啥寶貝?
貪念和疑慮在心頭交織。但八十塊一天的誘惑實在太大。他劉二狗在鎮上賭場看場子,一天也就混個二三十,還提心吊膽。
“!華子哥看得起我,我劉二狗要是再掉鏈子,就不是人養的!”劉二狗把脯拍得砰砰響,“你放心,磚瓦木料,我保證給你用最實誠的價,最快的速度弄來!這跑腿的活,交給我,絕對妥帖!”
“好。”向華點頭,同樣掏出錢,點了八百塊遞過去,“這是預付十天的工錢,和一部分料錢定金。料單和具體要求,我晚點給你。記住,料要好的,別以次充好。錢,我不會少你一分。事,你也得給我辦漂亮。要是出了岔子……”
他語氣沒什麼變化,但劉二狗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想起那天晚上詭異竄稀和怎麼也治不好的嘴巴,冷汗唰就下來了。
“不敢!絕對不敢!華子哥你放心,我一定給你辦得漂漂亮亮!”劉二狗接過錢,點頭哈腰,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嗯,明天開始,先聯系磚瓦。要青磚,不要紅磚。木料要透的老鬆木。先去打聽,報個價給我。”向華交代完,轉身離開。
走出劉二狗家院子,還能聽見裏面傳來劉二狗壓抑不住的興奮低吼和對他老婆的炫耀聲。
向華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陳老說得對,對付劉二狗這種人,一棍子打死麻煩,不如給他實實在在的利益,把他暫時綁到自己的船上。八十塊一天,足以讓他暫時收起小心思,拼命把事情辦好。至於以後……看他表現。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金燦燦的陽光灑在石頭村坑坑窪窪的土路上。空氣裏彌漫着炊煙、泥土和草木的氣息。
向華站在村道上,看着這個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貧窮閉塞卻也是他唯一家園的小山村。
王老實,老實肯,可托付具體事務,是“手”。
桂花嬸,潑辣心細,能管內務、盯細節,是“眼”。
劉二狗,油滑但有門路,可用來對外跑腿、處理雜務,是“腿”。
而他,是“腦”。
一個最簡單、也最核心的團隊,已經有了雛形。
更重要的是,他用實實在在的利益,在這封閉的村莊裏,扎下了第一屬於他自己的、看得見摸得着的“樁”。
他摸了摸懷裏剩下的錢,又抬頭望向遠處霧氣籠罩的後山荒坡。
該去村委會,拿下那塊地了。
他邁開腳步,朝着村子中央那棟最氣派的二層小樓走去,步履沉穩,目光堅定。
晨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布滿碎石和車轍印的土路上,仿佛一條正在蘇醒的、蓄勢待發的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