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課的鈴聲像是法庭開庭的槌響,肅穆而沉重。
全班同學都清楚,這節課將是林默在這所學校遭遇的又一次公開處刑。物理老師是個嚴謹到有些刻板的老教師,最喜歡的就是讓學生分組討論,尤其是對那些壓軸難題,他堅信思想的碰撞能迸發最絢爛的火花。
而對於一個被整個集體刻意孤立的人來說,這種“思想的碰撞”無異於一種公開的羞辱。
果然,當投影儀上打出一道關於復合場中帶電粒子運動軌跡的復雜題目後,老教師推了推眼鏡,用他那不容置疑的語氣宣布:“這道題綜合性很強,涉及多個知識點。給大家十分鍾,同桌之間互相交流一下解題思路,待會兒我找人上來講解。”
話音剛落,教室裏瞬間響起了一片桌椅挪動的輕微摩擦聲和壓低了的討論聲。
幾乎在同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或憐憫,或幸災樂禍,或純粹是看熱鬧,都若有若無地飄向了教室的角落。
那個角落,只坐着林默一個人。
他的同桌,一個瘦弱的男生,從昨天開始就“恰好”因爲重感冒請了長假。這種巧合,拙劣得像一場三流的舞台劇,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林默成了舞台上唯一那個沒有台詞,也沒有對手戲的演員。
周圍的熱鬧與他無關。左邊的同學將身體完全扭向了另一側,右邊的過道仿佛隔出了一條天塹。前排和後排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卻沒有任何一個音節是飄向他的。
他就像一座被喧囂海洋包圍的孤島,沉靜地佇立着,任由浪拍打,卻巋然不動。
林天宇坐在教室的黃金位置,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他沒有回頭,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籠罩在林默身上的、令人窒息的孤寂。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他要的不是肉體上的摧殘,而是精神上的碾壓。他要讓林默明白,在這個由人情和關系構築的世界裏,單槍匹馬的才華,一文不值。
林默沒有理會那些探尋的目光,他只是垂下眼簾,看着自己練習冊上已經寫下的兩種解法。一種是常規的能量守恒結合動能定理,步驟繁瑣,但勝在穩妥。另一種,則運用了等效重力場的概念,將復雜的曲線運動簡化爲類平拋運動,過程簡潔,對思維的要求卻極高。
他甚至已經在草稿紙上演算第三種可能。
對他而言,同桌的存在與否,從不影響他解題的效率。
然而,就在這份刻意營造的死寂幾乎要將林默的座位變成一個真空地帶時,一個清冷如玉石相擊的聲音,輕輕響起。
“同學。”
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死水,瞬間打破了某種詭異的平衡。
林默抬起頭。
前排那個一直安靜坐着的女生,不知何時轉過了身。她留着一頭利落的齊耳短發,側臉的線條淨而明晰,鼻梁上架着一副簡單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那雙眼睛,清澈得如同初雪融化的山泉。
是蘇薇。
林默在腦海中搜索了一下這個名字。高一一班的另一個傳奇,唯一一個能在文科總分上,與高飛那個怪物分庭抗禮的存在。據說她家境極爲普通,平裏總是獨來獨往,從不參與任何小團體的八卦與紛爭,像一個遊離於衆人之外的觀察者。
此刻,這個觀察者正看着他,白皙纖細的手指,輕輕將一本攤開的練習冊推到了他的桌面上。
“介意和我對一下嗎?”她又問了一遍,聲音依舊平靜,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她的眼神裏,沒有富家子弟們那種居高臨下的憐憫,沒有普通同學那種畏懼權勢的躲閃,更沒有八卦之人的好奇與探究。那是一種純粹到了極點的眼神,仿佛林默不是一個身處風暴中心的話題人物,而僅僅是一個可以進行學術探討的對象。
整個教室的討論聲,在這一刻詭異地低了下去。
無數道目光聚焦在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上。
林天宇臉上的笑意僵住了,他微微側過頭,眼底閃過一絲錯愕和陰沉。他沒想到,自己布下的天羅地網,竟然被這樣一個看似最不可能的人,如此輕描淡寫地撕開了一道口子。蘇薇?她憑什麼?她有什麼資格?
幾個跟班更是面面相覷,用眼神無聲地交流着。他們想不通,這個向來高冷、不問世事的學霸,爲什麼會主動去接觸那個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掃把星”。
但蘇薇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她的世界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外界的嘈雜和審視,都無法侵入分毫。她的注意力,只在那道物理題和眼前這個同樣沉默的少年身上。
林默沉默了片刻。
他並不是在猶豫,而是在適應這束突然照進來的光。這束光不灼熱,也不刺眼,帶着一種理性的溫度,讓他那被寒冰包裹的世界,有了一絲鬆動的跡象。
他點了點頭,沒有說多餘的廢話,伸出手指,輕輕點在了蘇薇的練習冊上。
她的解法是第一種,中規中矩,步驟清晰,每一個細節都處理得無懈可擊,顯示出極爲扎實的基本功。對於一個主攻文科的學生來說,能將這道物理壓軸題做到這個地步,已經相當驚人。
“這裏,”林默終於開口,聲音因爲久未說話而略帶一絲沙啞,但吐字清晰而穩定,“動能定理的表達式可以進一步簡化。從粒子進入復合場的第二個階段開始,洛倫茲力始終不做功,只有電場力做功,所以可以直接用W電=ΔEk,不需要再對全程進行分析,可以節省兩個步驟的計算量。”
他的話很短,卻直指核心。
這不是在挑錯,而是在指引一條更便捷的路徑。
蘇薇的眉梢輕輕一挑,她順着林默手指的方向看去,清澈的眼眸中光芒閃動,迅速在腦海裏進行推演。幾秒鍾後,那雙平靜如水的眸子裏,第一次浮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神采。
那不是驚訝,不是佩服,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棋逢對手的欣賞。
她看到了自己解法中的冗餘,也瞬間理解了林默所說的那個更優化的切入點。這種對物理規律本質的深刻洞察力,絕不是靠刷題就能得來的。
她抬起眼,重新審視着眼前這個被流言蜚語包圍的男生。他穿着洗得有些發白的校服,神情淡漠,眉宇間卻藏着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銳利。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只是他解題時窗外的雜音。
“謝謝。”蘇薇的聲音裏,多了一絲真誠的暖意。她收回自己的練習冊,拿起筆,在旁邊用紅筆飛快地標注下林默提出的思路,字跡娟秀而有力。
林默只是微不可查地點了下頭,重新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課本。
這場短暫的交流,不過幾十秒,卻像在堅冰上鑿開了一個小孔,讓一絲新鮮的空氣流淌了進來。
他依舊是孤身一人,但這一刻,他卻不再是那座與世隔絕的孤島。
因爲他知道,至少有一個人,越過了那片充滿了偏見與惡意的海洋,看到了他真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