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玲推開家門時,手裏攥着的布包已經勒出了紅痕。她小心翼翼地把一個大布包放在桌上,像展示戰利品一樣解開結扣——裏面是一堆五顏六色的碎布頭,在夕陽下泛着細膩的光澤。
"媽!我回來了!"她朝裏屋喊了一聲,聲音比往常高了八度。
廚房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音,接着是母親楊秀麗急促的腳步聲。自從父親陳建國從鋼鐵廠病退在家,母親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輕快的腳步聲了。
"喲,這是..."楊秀麗擦了擦手上的水漬,眼睛一下子被桌上的碎布頭吸引住了。那些布頭大小不一,有的只有巴掌大,有的能鋪滿半個桌面,顏色從藏青到鵝黃,像打翻了的顏料盒。
"廠裏發的福利。"陳美玲挺直了腰杆,"轉正工人才有的。"她特意強調了"轉正"兩個字,這兩個字像蜜糖一樣在她舌尖化開。三個月前,她還是個戰戰兢兢的學徒工,現在,她是堂堂正正的紡織廠正式工了。
楊秀麗粗糙的手指撫過那些布頭,指尖在一條靛藍色的燈芯絨上停留。"這料子..."她喃喃道,眼睛裏突然閃過一道光。
陳美玲看着母親的表情,心裏涌起一股暖流。她想起自從父親癱了,家裏連買肉都要精打細算。母親每天下午後還要去菜市場撿菜葉子,回來時總是低着頭,像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現在...
"媽,爸呢?"陳美玲環顧四周。
"在裏屋修收音機呢。"楊秀麗頭也不抬,已經開始把布頭按顏色分類,"他精神頭好多了,今兒個還說要教你認印花機的圖紙。"
陳美玲鼻子一酸。她輕手輕腳走到裏屋門口,看見父親陳建國正戴着老花鏡,專注地擺弄着一台破舊的收音機。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給他花白的鬢角鍍上一層金邊。這畫面與半年前判若兩人——那時候的父親整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發呆,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爸。"她輕聲叫道。
陳建國抬起頭,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玲子回來啦?"他的聲音洪亮有力,不再是那種病懨懨的調子,"聽說你今天跟副廠長閨女吵架了?"
陳美玲一愣,隨即笑了,"您消息真靈通。"
"你老爸我在紡織廠還能沒幾個朋友?"陳建國得意地眨眨眼,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年輕了十歲,"別怕那丫頭,她爹雖然是副廠長,但只要咱有理,就不怕她,更何況有我在,廠裏暫時不敢動你。"
陳美玲突然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化開了。之前,她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擔心父親的病情,擔心醫藥費,擔心這個家會不會垮掉。而現在,父親成了她在廠裏的後盾,那些曾經的擔憂像晨霧一樣消散了。
"對了,"陳建國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筆記,"這是我這些年修機器的經驗,你拿去好好看看。在工廠裏,技術才是硬道理。"
陳美玲接過筆記本,封面上工整地寫着"陳建國技術心得"。她翻開第一頁,密密麻麻的字跡間夾雜着精巧的機械草圖。這本筆記沉甸甸的,不僅是重量,更是一種傳承。
“爸 ,我是紡織工,不是修理工,這些給二哥看差不多。”
“技多不壓身。拿着看。”
“好吧."
回到房裏,她看見母親已經把碎布頭分成了幾堆,正拿着剪刀在一塊湖藍色的確良布上比劃。
"媽,您這是..."
楊秀麗頭也不抬,"我看這塊料子做衣領正好,配上你那件白襯衫。"她手指靈活地翻動着布料,"這塊紅的可以做頭花,現在年輕姑娘都興戴這個。"
陳美玲驚訝地看着母親。在她的記憶裏,母親總是穿着灰撲撲的工作服,頭發隨便用橡皮筋一扎,從沒在意過打扮。而現在,母親談論時尚的樣子像個專業的裁縫。
"媽,您什麼時候學的這個?"
楊秀麗終於抬起頭,眼睛裏閃着狡黠的光,"你爸剛癱了那會家裏沒了收入,我就是幫人做衣服養你們的,就幹了兩年,你當然沒印象。"她抖開一塊碎布,"快來試試?"
晚飯後,楊秀麗真的做出了一個精致的衣領和一朵頭花。她還把女兒的麻花辮編成了魚辮,她讓陳美玲試戴,然後退後兩步,滿意地點點頭。
“媽,這辮子真好看,特別是戴上這頭花,我覺得我明天回成爲紡織廠的廠花了。”
"明兒個你就戴着去上班。"楊秀麗說,眼睛裏閃爍着陳美玲看不懂的光芒,"讓廠裏那些姑娘都看看。"
第二天清晨,陳美玲站在鏡子前,小心翼翼地別上那個湖藍色的衣領。衣領邊緣被母親縫上了細小的白色花邊,襯得她脖子修長。頭花是正紅色的,扎在她烏黑的辮子上,她媽教她編的魚骨辮,真好看,跟滿大街的麻花辮不一樣,像一朵綻放的玫瑰。
"真好看。"父親在身後說,他今天穿上了久違的工裝,也要去鋼鐵廠上班——家朗推他去。
陳美玲走在廠區的小路上,陽光透過梧桐葉斑駁地灑在她身上。湖藍色的衣領襯得她膚色白皙,紅頭花隨着辮子的擺動一晃一晃,像只靈動的蝴蝶。
"美玲!等等!"同車間的李秀琴小跑着追上來,眼睛直往她衣領上瞟,"你這領子真好看,哪兒買的?"
"我媽做的。"陳美玲抿嘴一笑,手指輕輕撫過衣領邊緣的白色花邊,“我媽她隨手縫的。"
"碎布頭?"李秀琴瞪大眼睛,"這都能做得這麼精致?你媽手也太巧了吧!"
旁邊幾個女工也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
"這頭花也是你媽做的?真鮮亮!"
"辮子咋編的?魚骨辮?我們廠裏還沒人會呢!"
陳美玲心裏得意,卻故作隨意地擺擺手:"我媽以前在裁縫鋪幹過,這點小東西不算啥。"
"那……"李秀琴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能不能讓你媽也幫我做一個?我給錢!"
"對對對!我也想要!"另一個女工附和,"供銷社賣的領子死板板的,哪有這個靈巧!"
陳美玲眨了眨眼,心裏飛快地盤算着。沒想到這麼多人都想要。要是真能賣出去……
"行啊!"她爽快地答應,"回頭我問問我媽,看能做多少。"
女工們頓時喜笑顏開,簇擁着她往車間走,一路上還在討論哪種顏色配什麼衣服好看。
中午在食堂,陳美玲故意挑了個顯眼的位置坐下。她慢條斯理地解開飯盒,動作間衣領和頭花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果然,沒一會兒,王芳端着飯盒從她旁邊經過,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瞟。陳美玲假裝沒看見,低頭扒飯,嘴角卻悄悄翹了起來。
"陳美玲!"車間主任張大姐端着搪瓷缸子走過來,目光落在她的衣領上,"喲,這衣領比昨天的還精致!"
"嗯!我媽給我做了幾個新花樣。"陳美玲笑眯眯地說,"她說,能配出不少年輕人樣式戴這個才好看,看着朝氣蓬勃的。"
張大姐伸手摸了摸衣領的滾邊,嘖嘖稱贊:"這針腳,比百貨商店賣的還細!你媽這手藝,不開個裁縫鋪可惜了。"
陳美玲心裏一動,還沒來得及接話,旁邊幾個女工就湊了過來:
"張主任!您看美玲這頭花,多鮮亮!"
"就是!供銷社賣的都沒這麼好看!"
張大姐笑着搖頭:"你們這群丫頭,就知道臭美!"話雖這麼說,但她眼裏也帶着欣賞,"美玲,你媽要是真能做,不如讓她多做幾個,咱們車間女工一人一個,也算福利!"
陳美玲眼睛一亮:"真的?那我今晚就跟我媽說!"
"不過……"張大姐壓低聲音,"這事兒別張揚,廠裏原則上不讓私下買賣,咱們就當是……互相幫忙!"
女工們心領神會,紛紛笑着點頭。
晚上回到家,陳美玲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喊:"媽!成了!"
楊秀麗正在縫紉機前忙碌,聞言抬頭:"什麼成了?"
"您的衣領和頭花!廠裏女工都想要,張主任還說讓您多做幾個,算車間的'福利'呢!"
楊秀麗一愣,隨即眼睛亮了起來:"真的?有多少人要?"
"至少十幾個!"陳美玲興奮地說,"她們還說願意出錢買!"
楊秀麗的手指在縫紉機上輕輕敲打,嘴角慢慢揚起:"那……咱們得算算成本。"
"成本?"陳美玲眨眨眼,"不就是碎布頭嗎?廠裏多的是!"
"傻丫頭,"楊秀麗笑着搖頭,"布頭是不要錢,但線呢?扣子呢?花邊呢?還有工夫——這可都是成本!"
陳美玲這才反應過來,撓了撓頭:"那……定價多少合適?"
楊秀麗想了想:"供銷社的現成衣領賣五毛,咱們的手工比他們好,賣六毛不過分吧?"
"六毛?!"陳美玲瞪大眼睛,"那十個就是六塊!抵我小半個月工資了!"
楊秀麗笑着戳了戳她的額頭:"瞧你這點出息!這才剛開始呢!"
正說着,陳建國推門進來,手裏拎着一包東西:"秀麗,你要的扣子和花邊,我從老劉那兒弄來了,便宜!"
楊秀麗接過來翻了翻,滿意地點頭:"成色不錯,夠做幾十個了。"
陳美玲看着父母忙碌的樣子,心裏暖烘烘的。半年前,這個家還愁雲慘淡,父親病着,母親整天爲醫藥費發愁。而現在,一堆碎布頭,竟然讓全家找到了新的盼頭。
她摸了摸頭上的紅頭花,突然覺得,日子真的在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