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把筒子樓的影子拉得老長,王嬸尖利的嗓音在公共廚房炸開:“聽說了嗎?癱子老陳把紡織廠印花機修好啦!”
“吹牛吧?”李嫂的鍋鏟哐當砸在灶台上,“他癱了十年,螺絲刀都拿不穩......”
“千真萬確!”王嬸神秘兮兮壓低聲音,“李淑芬主任親自給了200塊錢當修理費呢!”
"你咋知道地?"李嫂子問。
“嗨!我閨女那不是紡織廠的嗎?和陳美玲一個車間的,因爲這事,美玲還被轉正了。”
“真的啊!”李嫂一臉不可置信。
……
此刻,鋼鐵廠廠長周振國正盯着辦公桌上的生產報表。軋鋼車間的數字已經停滯了整整三周——那台德國進口的軋機像頭沉睡的巨獸,任憑請來的專家怎麼折騰都紋絲不動。
“陳建國......”他摩挲着泛黃的檔案頁,“八級技工,1959年赴東德培訓......”突然抓起電話:“財務科!陳工的補發工資請準備好!”他還約了副廠長王開明以及財務科主任一起上門。
楊秀麗正教美玲煉豬油,滾燙的油渣在鍋裏滋啦作響。門突然被拍得山響,打開門,周廠長拎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站在暮色裏,身後副廠長王開明和財務科主任鄭耀祖鄭主任手裏還拎着水果。
“陳工在家嗎?”周振國抹了把汗,“我今日代表廠裏來探望陳工”。
鄰居們從門縫裏探頭探腦。王嬸的酸話飄過來:“喲,癱子家來貴客了?”
楊秀麗擦淨手上的油漬,不卑不亢地側身:“周廠長請進。”
周振國邁進陳家門檻時,筒子樓的穿堂風正卷着煤灰打旋兒。他下意識撣了撣中山裝前襟。
陳建國搖着輪椅從裏屋出來,枯瘦的手指攥在扶手上,指節泛白。周振國一眼就看見了陳建國,坐在輪椅上,精神頭還可以,完全不像是生病的人——十年前在全廠技術比武時,就是這個陳工蒙着眼拆裝齒輪箱,創下二十三分鍾的紀錄。
“周廠長,王副廠長,李主任,你們怎麼來了,快,裏面坐,阿麗,給領導們泡杯糖水。”
“好咧!”
不一會兒,領導們就一人拿着一杯糖水喝了起來,
周廠長喝了一口,“喲,這糖水真甜!”
“老陳,你和領導們談着,晚上領導在這吃飯,我去買點菜。”
“嫂子,不忙,我們今天是帶着任務來的,完成任務就得回去,您就別忙了。”
“啥任務?”楊秀麗好奇問道。
“今天我們來一是慰問一下陳工,陳工在我們鋼鐵廠工作多年,爲了廠裏盡心盡力,現在陳工癱在家裏,作爲領導我們來表示最親切的慰問,陳工在家要好好養好身體才是!”
“二嘛,我們是來補發陳工這幾年的工資的,也不是廠裏故意拖欠,實在是這幾年廠裏的效益不好,沒有過多的資金,但是我們最近也是反思了我們自己,一定先把這個錢給陳工補發了才對得起陳工這些年對廠子的付出!”
只見李主任拿着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陳建國,說道:“陳工,這是這幾年補發給你的工資,共4800元。由於這幾年工資有所調整,裏面附了一張工資條,你點點,核對一下。”
陳建國的手突然抓住信封邊角,嶙峋指節在牛皮紙上刮出沙沙聲。楊秀麗看見丈夫喉結滾動——他這是激動的,以爲再也要不回來了。
“不用點了,對於廠裏,我還是很信任的!”
“我聽說陳工昨兒個去紡織廠幫着修好了印花機。”鄭副廠長開口問。
“是啊,我家小女在紡織廠上工,回來說印花機壞了,讓我去看看,我就是調試了下,嘿,誤打誤撞,給修好了,紡織廠還客氣給了200塊呢!”
“陳工,這手藝可是寶刀未老啊!”
“過獎了過獎了,術業有專攻,這機器都是相通的,而且我這癱在家裏,平時這機器的書也是沒少看,我就愛搗鼓機器啊。”
“廠裏最近還好吧?”陳建國就順嘴一問。
“哎,我們廠裏遇上坎了。”周振國從公文包掏出張照片——冰冷的軋機癱在車間中央,“德國專家來三撥了,都說核心齒輪組報廢。”照片背面貼着檢修單,鮮紅的“停產23天”像道血口子。
陳建國的輪椅突然向前半寸:“主軸第三齒輪?”
“您怎麼知道?!”周振國手裏的搪瓷缸咣當墜地。
“G型淬火鋼承重極限二十噸。”陳建國的指尖點向照片某處陰影,“你們用液壓頂了二十五噸。”滿屋死寂中,他輪椅軋過地上的水漬:“那機器以前就是我們調試的啊。”
周廠長連忙說道:“陳工,那你現在能修麼?”
陳建國堅釘截鐵說:“周廠長,我能啊!”
“太好了,陳工,就等你這句話了!我們現在就出發。”周廠長已經迫不及待了。
陳建國的手撫過冰涼的輪椅金屬支架,突然問:“小劉還在保全組?”
“在!您徒弟天天念叨您!”
“讓他備三號工具包。”陳建國轉動新輪椅試了試軸承,“要1959年東德帶回的那套。”
周振國眼眶驟紅。那套工具在庫房封存十年,保全組新人連盒子都不敢碰。
軋鋼車間裏擠滿了人,都來看陳建國修機器。
“散開!”陳建國聲音不大,卻讓嘈雜的車間瞬間安靜。他搖着輪椅徑直來到軋機前,枯瘦的手撫過冰冷機身,像撫摸老友的脊背。
“扳手。”他伸手。家朗趕緊遞上自制工具。
當陳建國卸開齒輪箱蓋時,人群譁然——崩裂的齒輪碎渣像被碾碎的骨頭。
“家朗,量主軸擺幅。”陳建國把千分尺卡在軸上,“超0.15毫米。”
周振國臉色煞白:“東德專家說......”
“他們按新標準調的。”陳建國從輪椅袋裏掏出個鏽跡斑斑的銅套,“這是當年調試用的定位環。”
當崩齒的齒輪被更換,銅套咔嗒嵌入軸槽時,陳建國高喝:“送電!”
沉寂二十三天的軋機轟然蘇醒,滾筒平穩地推出火紅的鋼坯。老工長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這機器是他和陳建國親手接的船!
其他工人都歡呼着,機器運行了,他們就能開工了。
周廠長也很激動,連說了三個好,直誇陳工果然是八級技工,名不虛傳。
當下請陳工檢查了廠裏所有的機器。周廠長感嘆,廠裏要是個這樣的人才就好了。
“那我們可以將陳工返聘回廠裏啊,讓陳工培養培養新人!”鄭副廠長提議!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
當天,周振國將聘書塞進陳建國懷裏。回家路上,家朗正看着新合同內容:每月顧問費八十元,福利按八級技工發放。
當周廠長把聘書塞進陳建國的懷裏的時候,陳建國那個心情激動,可是他想到自己的腿,當即就說:“廠長,我恐怕不能勝任這工作。”
“陳工,剛才你猜修好令專家都束手無策的機器啊,除了你,還有誰能勝任呢?你有什麼顧慮,我們一起來解決。"
"我這腿上下工,若是靠我自己估計很難啊!廠長啊,您看,我家住在統子樓4樓啊,每天要上工,我這輪椅上來下去,這長年累月的,折騰人啊!”
“這說的也是啊!但是陳工,廠子裏需要你啊,現在年輕人可都沒有你這本事啊。”
“周廠長,這還不好辦嗎?”家朗開口說道。
“我爸爸早在幾年前就平反了,別人家平反那都要歸還房子的,我們家在中山街那棟小洋樓,也應該歸還給我們了吧。這樣我爸上下班多方便啊!”
周廠長臉色變了變,忙喝了口水掩飾尷尬,是啊。人家早就平反了,不僅工資沒發,房子也沒還給人家,不僅是小洋樓,中山街一排五六間的店面,鋼鐵廠也沒還人家,現在有求於人,不就是一棟小洋樓喝=和幾間店面嗎?比得上廠裏的發展嗎?機器要是像之前一樣罷工,不僅廠裏沒收益,交不出貨,還要賠違約金,廠裏工人更是發不出工資,這樣一對比下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還,一次性都還了,還要讓陳建國離不開廠子,甘心把會的都交給廠裏的年輕人,不然,到時,他留一手,廠裏......
“你這小子就是腦子轉的快啊。這樣家朗還沒有一個工作吧!讓家朗加入我們鋼鐵廠,和你一起上下班。”
“這......這不好吧!”這不是他的目的,這房子比較重要啊,家明要回來了,家裏住不開啊。
“陳工,你先別着急,關於房子的事,你給我點時間,一個月內,我保證你們能搬進你們原 來的房子,連同你家的店面都還了你。”
“沒什麼不好的,當年要不是發生了那件事,家朗也是要接你班的。”
“太好了,謝謝廠長,我一定好好幹,不辜負廠長的期望,我爸平時上下工,我包了。”
家朗開心飛了,不讓他爸開口連忙答應下來了。
“怎麼樣,這下沒有什麼顧慮了吧。”
“那就謝謝廠長了,我們父子倆一定好好幹。”
陳建國膝頭躺着紅綢聘書,金黃的“特聘技術顧問”大字灼灼生輝。筒子樓的鄰居們擠在路口,王嬸手裏的瓜子"譁啦"撒了一地,有幾粒滾到了陳建國的輪椅下。她瞪圓了眼睛,嘴唇抖得像風中的樹葉:"哎呦我的老天爺......"
她突然拔高了嗓門,聲音尖得能刺破耳膜:"這癱...這陳工真把鋼鐵廠的機器修好啦?"手裏的瓜子殼捏得粉碎,黃色的碎屑從指縫裏漏下來。
李嫂從她身後探出頭,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不是說癱了十年連筷子都拿不穩嗎?這咋還能修外國機器?"
"你們懂個屁!"王嬸突然變了臉,一把推開李嫂,"老陳當年可是咱廠裏這個——"她豎起大拇指,指甲蓋上還沾着瓜子殼,"德國人來了都得喊他師傅!"
她三步並作兩步沖到輪椅前,臉上的褶子堆成了菊花:"陳工啊,我家二小子在軋鋼車間當學徒,您看能不能......"
"王嬸!"家朗一把拉開門,"去年是誰說我爸'癱了活該'?"他故意亮出手裏的聘書,紅綢子晃得王嬸眯起眼。
王嬸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突然拍着大腿嚷嚷:"我那是...那是恨鐵不成鋼啊!"她伸手想摸聘書上的金字,"老陳這樣的技術大拿,就該.....
“家朗,不許沒大沒小的!不好意思,小孩子家家亂說話,不要見怪,改天有空來家裏喝茶。我們先回家了!”
“家朗,我們先回家。”
“好咧,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