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將至,IT部彌漫着一種慣例的忙碌氣氛,同事們或在整理報銷單據,或在核對加班時長,準備提交給財務部結算薪資。蘇辰也整理了幾張票據,金額不大,是之前外出維修時,應急購買的一些網線接頭、螺絲包、散熱硅脂等零星小物件的費用。劉明德當時讓他先墊着,回來走報銷流程。
這點錢對別人來說或許不值一提,但對於每月只有微薄薪水、且所有收入幾乎都透明地處於趙芹監控下的蘇辰而言,是一筆需要收回的支出。他將幾張手寫的收據和一張按要求填好的報銷申請單疊放整齊,走向位於另一棟副樓的財務部。
財務部的辦公區總是比其他部門多一份井然有序的冷清感。玻璃隔斷後,會計們對着電腦屏幕敲打着鍵盤,計算器按鍵聲此起彼伏。空氣裏飄着淡淡的打印機墨粉和紙張的味道。
蘇辰走到費用報銷窗口,將手中的單據從窗口下方遞了進去。窗口後面坐着一位四十歲左右的女會計,姓王,戴着金絲邊眼鏡,表情嚴肅,看起來一絲不苟。
王會計接過單據,扶了扶眼鏡,只是粗略地掃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仿佛看到了什麼不合規矩的東西。
“這什麼收據?”她用手指敲了敲那幾張手寫的、蓋着小店紅色印章的票據,語氣帶着挑剔,“連個正規機打發票都沒有?這怎麼能報銷?”
蘇辰平靜地解釋:“當時情況急,附近只有這種五金店。這些都是實際維修需要用的零件,劉經理知道的。”
“劉經理知道也不行啊!”王會計聲音提高了一些,引得旁邊幾個同事也看了過來,“公司有規定,報銷必須使用增值稅發票,抬頭稅號一個不能少!這種手寫白條,誰知道真的假的?萬一是你自己隨便買的呢?”
她的話意有所指,帶着一種先入爲主的懷疑。
“這些都是實際用了的,可以核對維修記錄。”蘇辰繼續解釋,但語氣依舊沒什麼起伏。
“核對?誰有那閒工夫爲你這幾塊錢的東西去核對記錄?”王會計嗤笑一聲,將單據往外推了推,“手續不全,沒法報。下次記得要正規發票。”
蘇辰沉默了一下。他知道公司確有規定,但以往這種小額應急采購,只要情況屬實,領導籤字後,財務一般也會通融。顯然,這位王會計是在故意刁難。
他不想爲這點小事爭執,於是收回單據:“那我去找劉經理補個情況說明。”
“光有說明不行!”王會計立刻追加要求,語速飛快,“得有那次維修的正式派工單記錄復印件!還得有使用這些零件的設備確認單!證明你真的用了!而且你這申請單填寫也不規範,用途寫得這麼簡單,重新寫!領導籤字日期也模糊了,讓劉經理重新籤!”
她一下子拋出好幾個要求,每一個都像是在故意設置障礙。派工單記錄需要去行政部調檔復印,設備確認單需要找使用部門籤字確認,一來二去,爲了這幾十塊錢,得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看盡各色人等的臉色。
旁邊一個年輕點的會計似乎覺得有些過了,小聲提醒了一句:“王姐,這點小錢,劉經理都籤字了,要不就……”
王會計立刻一個眼刀甩過去,年輕會計立馬噤聲,低下頭去。王會計轉回頭,看着蘇辰,下巴微抬,一副公事公辦、絕不通融的強硬姿態:“規矩就是規矩!不能因爲你一個人就壞了公司的財務制度!手續不全,一律不能報!”
她的聲音響亮而堅決,仿佛在捍衛什麼重要的原則。周圍幾個財務人員都默默看着,沒人再說話。誰都看得出來,王會計這是在刻意刁難,要麼是得了誰的暗示,要麼就是純粹看人下菜碟,欺負這個在顧家沒地位的軟柿子。
蘇辰看着王會計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又看了看手裏那幾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單據。他完全可以據理力爭,甚至可以鬧到顧宏博那裏——雖然結果未必會好。
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
爲了這幾十塊錢,去低聲下氣地求人開證明,去看更多的冷眼和嘲笑,去耗費本就不多的精力,不值得。他的時間和尊嚴,不應該浪費在這種無意義的糾纏上。
他收回了那些單據,臉上依舊平靜無波,仿佛被刁難的人不是他。
“好,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說了一句,然後轉身離開。
王會計看着他沉默離開的背影,嘴角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仿佛打了一場勝仗。
幾天後,工資到賬。蘇辰查了一下短信,數字比預想中又少了一些。那幾十塊的墊付款,果然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沒有提起。財務部自然不會主動支付,而它最終的結果,就是無聲無息地溶解在了他本就微薄的薪水裏,仿佛從未存在過。
蘇辰看着手機屏幕上那條冰冷的入賬短信,沉默了幾秒,然後按熄了屏幕。
他將手機放回口袋,繼續整理桌上那些報廢的硬盤。
接下來的日子,他外出維修時更加謹慎,非必要不再墊付任何費用。如果實在需要,也盡量選擇最便宜、最能湊合用的替代品。
他的生活變得更加節儉,午餐常常只是一個最便宜的白面包或者一碗清湯面。公司咖啡間的收費咖啡他不再碰,只喝免費的涼白開。
那場發生在財務窗口的、微不足道的刁難,沒有激起任何水花,卻像一根細小的刺,扎進生活裏,無聲地提醒着他所處的境地,也讓他本就狹窄的生存空間,又被逼仄地壓縮了一分。
他依舊沉默地行走在公司裏,如同隱形人。只是那份沉默之下,某些東西正在一點點沉澱,變得更加堅硬,也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