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傷口被林秀娘用幹淨的細布條仔細包扎好,腳踝的劇痛在冷敷下也漸漸轉爲綿長深沉的鈍痛。暖暖被安置在炕頭最暖和的位置,身上蓋着那條帶着陽光和皂角氣息的舊布單子。
極度的疼痛和驚嚇耗盡了這具小身體最後一絲力氣,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即使在睡夢中,小小的眉頭也緊緊蹙着,長長的睫毛不時顫動,仿佛依舊被什麼可怕的東西追逐。
西屋的門簾被輕輕掀開一條縫。麥哥兒探進半個毛茸茸的腦袋,臉上蹭的泥灰和草汁還沒洗掉,眼神裏充滿了做錯事後的心虛和一種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擔憂。
他踮着腳,躡手躡腳地蹭到炕邊,伸長脖子看了看暖暖包得像小粽子似的手和蓋着溼布巾的腳踝,又看了看她即使在睡夢中也顯得蒼白脆弱的小臉。
“娘……”麥哥兒聲音壓得極低,帶着點不自在,“她……她沒事吧?”
林秀娘正坐在炕沿,輕輕拍着暖暖的背,聞言抬頭看了兒子一眼,眼神復雜,有責備,但更多是疲憊後的無奈。“腳扭了,腫得厲害。手也劃破了。你阿奶揉了藥酒,得養些日子。”
她頓了頓,看着兒子臉上那點真實的忐忑,終究沒再苛責,只是低聲道,“麥哥兒,她是你親妹妹,膽子小,身子弱,經不起摔打。以後……多看着她點,別光顧着自己瘋跑。”
麥哥兒撇了撇嘴,想反駁“是她自己笨”,可話到嘴邊,看着暖暖沉睡中依舊不安穩的小臉,又咽了回去。他悶悶地“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晚飯的氣氛格外沉悶。粟米粥的香氣也驅不散籠罩在陳家人心頭的陰霾。陳老漢吧嗒吧嗒抽着旱煙,煙霧繚繞着他溝壑縱橫的臉。陳大山悶頭扒着碗裏的粥,咀嚼的動作格外用力。陳文遠和陳武陽也沉默着,目光時不時擔憂地瞟向西屋。只有麥哥兒,低着頭,用筷子使勁戳着碗裏的鹹菜疙瘩,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陳婆子端着一碗特意撇去了米油、熬得軟爛噴香的粟米粥和一碟切得細細的鹹菜絲走進西屋。林秀娘接過,輕輕喚醒暖暖。
“暖寶,乖,醒醒,吃點東西再睡。”
暖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意識還有些模糊。當看到湊到唇邊的粥勺時,身體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但腹中強烈的飢餓感和母親溫柔的眼神讓她張開了嘴。
溫熱的、軟爛的米粥滑入喉嚨,帶着谷物的清香。她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每一口都牽扯着渾身的疲憊和疼痛,吃得極其緩慢。
陳婆子看着孫女乖巧又可憐的模樣,忍不住又紅了眼眶,嘴裏低聲咒罵着:“……可憐見的娃啊……天打雷劈的柳家!把好好的孩子磋磨成這樣……”
夜深了。
白日裏強撐的鎮定和身體的劇痛耗盡了暖暖最後的氣力。她蜷在溫暖的炕上,被褥和母親身上傳來的氣息包裹着,意識沉沉墜入黑暗。然而,那黑暗並不安寧。
冰冷的石磚地……刺鼻的黴味……模糊扭曲的、帶着厭惡和戾氣的黑影……鞭子破空的聲音!火辣辣的劇痛在後背炸開!她想躲,想逃,身體卻像被釘在地上,動彈不得!一個尖利刻薄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災星!……晦氣!……打死也活該!”……粗糲的繩索勒進手腕,好疼……好冷……好黑……誰來救救我……
“嗚……不要……不要打……”細碎壓抑的、充滿恐懼的囈語從暖暖唇間溢出。她小小的身體在睡夢中劇烈地顫抖起來,雙手無意識地揮舞着,仿佛在抵擋看不見的鞭影,包扎着的手掌蹭到了被褥,帶來一陣刺痛,卻依舊無法將她從噩魘中喚醒。
冷汗浸溼了她的額發,小臉在昏暗的油燈光下慘白如紙,淚水無聲地從緊閉的眼角洶涌滑落。
守在一旁的林秀娘第一時間就被驚醒了。看着女兒在夢魘中痛苦掙扎、淚流滿面的模樣,她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無法呼吸。
“暖寶!暖寶不怕!娘在!娘在這裏!”她立刻俯身,將女兒顫抖的小身體緊緊摟進懷裏,手臂收攏,用自己溫暖的懷抱將她整個包裹住,一遍遍在她耳邊柔聲呼喚,試圖將她從那可怕的夢境中拉回來。
暖暖的顫抖並未停止,反而在林秀娘的觸碰下更加劇烈,仿佛那溫暖的懷抱也成了夢境中可怕的束縛。她像只受驚過度的小獸,在母親懷裏徒勞地掙扎,喉嚨裏發出絕望破碎的嗚咽。
西屋的動靜驚動了隔壁。門簾被猛地掀開,陳文遠第一個沖了進來,身上還披着單衣,清俊的臉上滿是焦急和心疼。他看到母親懷裏掙扎哭喊的妹妹,沒有絲毫猶豫,快步走到炕邊,在暖暖身側坐下。
“暖寶,”陳文遠的聲音刻意放得低沉而柔和,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像山澗緩緩流淌的清泉,試圖撫平驚濤駭浪,“不怕了,暖寶。你看,大哥在這裏。”
他伸出手,沒有貿然去碰觸掙扎的妹妹,只是用溫熱的掌心,極其輕柔地覆蓋在暖暖緊握成拳、微微顫抖的小手上。那溫暖而穩定的觸感,透過布條,一點點傳遞過去。
“那些都是夢,是假的。它們都跑了,被大哥趕跑了。暖寶不怕,有大哥在,誰也傷不了你。”
或許是那沉穩溫和的聲音起了作用,或許是掌心傳來的溫暖驅散了一絲夢魘的寒意,暖暖掙扎的幅度小了一些,急促的嗚咽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泣。
緊接着,陳武陽也揉着眼睛跑了進來,身後還跟着探頭探腦、一臉緊張的麥哥兒。
“妹妹咋了?”陳武陽看着暖暖哭得慘兮兮的小臉,急得直搓手,又不敢靠太近,怕再嚇着她。他靈機一動,猛地退後一步,在狹小的西屋中間拉開架勢,“暖寶別怕!二哥給你打壞人!看我的!”他嘴裏“嘿!哈!”地喊着,笨拙卻虎虎生風地打起了陳大山教他的幾招粗淺拳腳。
動作大開大合,差點踢翻了牆角的小杌子,顯得滑稽又無比認真。“……左一拳!打跑壞嬤嬤!右一腳!踹飛惡家丁!嘿!看招!都滾開!別想碰我妹妹!”他一邊打,一邊還給自己配着詞,額頭上很快見了汗。
麥哥兒站在門口,看着二哥那副笨拙又賣力的樣子,再看看炕上依舊抽噎但似乎安靜了些的妹妹,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
下午背她回來時的感覺又涌了上來。他咬了咬嘴唇,蹭到炕沿邊,學着大哥的樣子蹲下來,眼睛盯着暖暖淚痕交錯的小臉,聲音有點別扭,卻異常清晰:
“喂!那個……暖寶!別怕了!三哥……三哥在這兒守着你呢!”他挺了挺小胸脯,努力讓自己顯得可靠些,“誰……誰要是再敢在夢裏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我鑽進你夢裏去揍扁他!我打架可厲害了!真的!”他揮了揮小拳頭,眼神認真得近乎執拗。
昏黃的油燈下,小小的西屋被一種無聲的暖流充盈。
林秀娘緊緊抱着女兒,用體溫和懷抱築起最堅實的壁壘。陳文遠溫言低語,掌心傳遞着安撫的力量。陳武陽在屋中笨拙地“驅趕”着無形的惡人,汗珠滾落。麥哥兒蹲在炕沿,小臉緊繃,眼神執拗地做着“護妹”的宣言。
炕洞裏,陳老漢不知何時已默默添了新柴。幹燥的柴禾在炕道裏噼啪作響,爆出細小的火星,更旺盛的暖意透過炕磚,源源不斷地涌上來,烘烤着被褥,也驅散着角落裏的最後一絲陰寒。
在這層層疊疊的、無聲卻洶涌的守護中,暖暖緊繃顫抖的身體,終於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鬆弛下來。那如同附骨之蛆般糾纏着她的冰冷夢魘,在這密不透風的溫暖壁壘前,似乎終於被逼退了。
急促的抽泣漸漸變成了細弱的嗚咽,緊握的小拳頭在陳文遠溫暖的掌心覆蓋下,也慢慢鬆開了些許。
她依舊閉着眼,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濡溼,粘在下眼瞼上,像兩片被雨水打溼的黑蝶翅膀。小臉深深埋進母親溫軟馨香的頸窩裏,那裏有讓她安心到想落淚的氣息。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被暖流包裹的安全感同時席卷了她。
黑暗再次溫柔地擁抱而來,但這一次,不再是冰冷絕望的深淵。在那沉入無夢黑甜鄉的最後一瞬,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貓呢喃般的氣音,毫無預兆地、模糊地從她緊貼着母親頸窩的唇間逸出:
“……娘……”
聲音輕若蚊蚋,帶着濃重的睡意和尚未散盡的哭腔,模糊得幾乎聽不清。
可抱着她的林秀娘,身體卻猛地一僵!像被一道細微卻無比清晰的電流瞬間擊中!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髒在胸腔裏狂跳起來,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她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什麼,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向懷裏女兒沉睡的小臉。
暖暖的呼吸已經變得均勻而綿長,小臉上淚痕猶在,眉頭卻終於舒展開來,嘴角甚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依賴的放鬆弧度。仿佛剛才那一聲,只是睡夢中無意識的呢喃。
然而,西屋裏所有的人都清晰地聽到了!
陳文遠覆蓋在妹妹手上的掌心微微一頓,清亮的眸子裏瞬間迸發出巨大的驚喜和溫柔,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揚起。
正打拳打得氣喘籲籲的陳武陽猛地刹住動作,保持着金雞獨立的滑稽姿勢,瞪大了眼睛,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隨即咧開一個大大的、無聲的傻笑。
蹲在炕沿的麥哥兒也聽到了。他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小臉上先是錯愕,隨即是難以置信,最後定格成一種混合着驚奇和“原來她也會說話”的、極其微妙的表情。
站在門口陰影裏的陳大山,一直沉默如山的身影似乎也微微晃動了一下。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那雙緊握成拳、骨節泛白的大手,不知何時已悄然鬆開,垂在了身側。
陳婆子剛端着一碗溫在灶上的熱水進來,正好聽見那聲細微的呼喚。她腳步猛地頓住,布滿皺紋的臉上先是愕然,隨即那深刻的紋路如同被春風吹開的花朵,一點點舒展開來,最終匯聚成一個近乎虔誠的、飽含淚光的笑容。她趕緊低下頭,用粗糙的手背飛快地抹了下眼角,生怕驚擾了這一刻。
林秀娘依舊維持着低頭的姿勢,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滴落在暖暖枯黃的發頂,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溫暖的印記。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將懷中這具小小的、終於對她卸下最後一絲心防的身體,抱得更緊,更緊。仿佛抱着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抱着她整個世界的重心與光亮。
窗櫺外,濃重的夜色依舊沉甸甸地覆蓋着小小的青山村。但在這間被油燈暖黃光暈籠罩的簡陋西屋裏,在那方小小的、被親人用愛意和體溫烘得滾燙的土炕上,一縷極其微弱的、名爲“暖寶”的怯怯暖陽,終於穿透了經年累月的寒冰與黑暗,第一次,無比真實地,照進了這個她血脈相連的家。
那縷光如此微弱,卻帶着足以融化堅冰的溫度。窗外,沉沉的夜幕邊緣,已悄然透出一線極淡的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