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一行歸來,將軍府表面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但內裏的波瀾卻未曾停歇。沈擎對女兒的態度明顯有了更深一層的倚重,偶爾甚至會與她探討幾句朝堂風向,雖不多言,但已是一種無聲的信任。林夫人則將更多府中瑣事交由沈清歡打理,有意鍛煉她持家的能力。
沈清歡並未因此沾沾自喜,反而更加謹慎。她深知,皇帝的輕輕放過,皇後的溫和賞賜,乃至父親的倚重,都建立在她“有用”且“懂事”的基礎上。一旦行差踏錯,或者失去了價值,這一切都可能煙消雲散。
她更加頻繁地前往墨韻齋,與李掌櫃的接觸也愈發隱秘深入。通過這條線,她了解到二皇子一黨近來動作頻頻,似乎在暗中調查太子門下幾位官員的錯處,而三皇子則與幾位手握實權的宗室子弟往來密切。山雨欲來風滿樓。
這夜,月明星稀,萬籟俱寂。
沈清歡處理完手頭的事務,屏退了雲舒雲卷,獨自一人坐在窗邊軟榻上,就着一盞琉璃燈,仔細研究着一幅北境的粗略輿圖。這是她費了些心思,才通過李掌櫃弄來的,上面標注了一些重要的關隘和部落分布。前世父兄遭難,與北境戰事失利脫不開幹系,她必須提前有所了解。
晚風帶着初夏的微涼拂入窗櫺,吹動她額前的碎發。她看得入神,並未察覺,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爲一體的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她院中的海棠樹上,繁茂的枝葉完美地遮掩了他的身形。
蕭景玄隱在暗處,深邃的目光穿透枝葉的縫隙,落在窗內那抹窈窕的身影上。
她穿着月白色的寢衣,外罩一件淡青色的薄紗長衫,墨發如瀑,未束未綰,隨意披散在肩頭。瑩白的側臉在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暈,長睫低垂,神情專注地看着手中的……輿圖?
蕭景玄眉梢微挑。深更半夜,一個閨閣女子不繡花撫琴,卻在研究北境輿圖?這沈清歡,果然處處透着古怪。
暗一調查回來的信息並不多,只知她月餘前似乎大病一場,醒來後便性情大變,與顧明辰決裂,整頓內宅,手段雷厲風行。至於爲何會有如此變化,卻查不出任何端倪。
正是這份查不出緣由的“突變”,以及她近來一系列不合常理的言行,勾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心。今夜他本是循例巡查京城防務,鬼使神差地,便繞到了將軍府,更鬼使神差地,落在了她院中的樹上。
此刻,看着燈下那張沉靜秀美的側臉,蕭景玄心中那份探究欲更濃。她時而聰慧冷靜,時而驚慌失措,時而彈奏金戈鐵馬,時而研究邊關輿圖……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
沈清歡正用手指沿着輿圖上一條蜿蜒的路線輕輕劃動,試圖回憶前世此時北境可能發生的變故,忽然,窗外極輕微地傳來“咔嚓”一聲細響,像是枯枝被踩斷的聲音。
她猛地一驚,瞬間從沉思中回過神,警惕地抬頭望向窗外:“誰?”
窗外月色如水,樹影婆娑,並無異樣。
是錯覺嗎?還是……真的有人?
沈清歡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一把小巧匕首。這是她重生後便一直隨身攜帶的,以防萬一。
她放下輿圖,站起身,緩步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院子裏空無一人,只有海棠花在月光下靜靜綻放。
難道真是自己聽錯了?她微微蹙眉,正準備關上窗戶。
就在此時,一道低沉的、帶着一絲熟悉冷冽的嗓音,自身後極近處響起:
“沈小姐好警覺。”
“啊!”沈清歡嚇得魂飛魄散,猛地轉身,心髒幾乎要跳出喉嚨!她甚至沒看清來人,握着匕首的手已經下意識地朝身後刺去!
手腕卻被一只溫熱有力的大手輕而易舉地攥住,力道之大,讓她動彈不得。
“這就是沈小姐的待客之道?”那聲音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玩味。
沈清歡這才看清來人,瞳孔驟縮,驚得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蕭景玄!
他竟然……竟然深夜闖入了她的閨房?!
他依舊是一身玄衣,仿佛自夜色中凝聚而成,俊美無儔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在跳躍的燭光下,映出她驚慌失措的倒影。他攥着她的手腕,指尖傳來的溫度燙得驚人。
“王……王爺?!”沈清歡的聲音帶着難以置信的顫抖,“您……您怎麼會在這裏?!這……這是臣女的閨房!”她用力想抽回手,卻撼動不了分毫,反而因爲掙扎,使得兩人之間的距離更近,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清冽迫人的氣息。
“本王若走正門,只怕明日沈小姐的清譽就真的保不住了。”蕭景玄鬆開了她的手腕,目光卻依舊鎖在她臉上,仿佛要透過她那層強自鎮定的外殼,看進她心底去。“況且,沈小姐似乎也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般……恪守禮教。”他的視線,意有所指地掃過被她匆忙合上、卻仍露出一角的北境輿圖。
沈清歡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頭猛地一沉。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在看輿圖!他來了多久?還看到了什麼?
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被窺破秘密的羞惱瞬間淹沒了她。她後退兩步,拉開距離,強壓下狂跳的心,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王爺深夜闖入,究竟意欲何爲?若被人發現,王爺或許無妨,但臣女唯有以死明志!”
她說得決絕,眼圈卻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紅。一半是嚇的,一半是氣的。這男人,前世爲她殉情,今生卻如此孟浪,簡直……簡直可惡!
看着她泛紅的眼眶和那副故作堅強卻難掩脆弱的樣子,蕭景玄心底某處似乎被極輕微地觸動了一下。他斂下眸中情緒,語氣依舊平淡:“本王若想對你不利,你此刻便不會還能站在這裏與本王說話。”
他向前一步,逼視着她:“沈清歡,告訴本王,你究竟是誰?或者說,你想做什麼?”
沈清歡心頭巨震,他果然起疑了!而且疑心極重!
她強迫自己迎上他探究的目光,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臣女不明白王爺的意思。臣女就是沈清歡,鎮國大將軍沈擎的嫡女。臣女只是想……只是想多了解一些父親和兄長們征戰的地方,有何不可?難道女子便只能困於後宅,不能關心家國天下嗎?”
她這番話,半真半假,既解釋了她看輿圖的行爲,又隱隱帶出了一絲不甘與抱負。
蕭景玄眸光微動,審視着她。她的眼神雖然帶着驚慌,但深處卻有一抹不容置疑的坦蕩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哀傷?
那份哀傷從何而來?
“關心家國天下?”他重復着她的話,語氣聽不出喜怒,“所以,你接近本王,一次次在本王面前展現你的‘不同’,又是爲何?”
沈清歡呼吸一窒。他果然將這一切都看作了她的刻意爲之!
“臣女沒有!”她矢口否認,聲音因急切而拔高了些,“宮宴彈琴是爲表敬意,御花園是偶遇,護國寺更是被迫卷入!臣女從未想過要接近王爺!王爺天潢貴胄,臣女不敢高攀,亦……無此心!”
最後三個字,她說得又快又急,帶着一種急於劃清界限的慌亂。
無此心?
蕭景玄眸色一沉。不知爲何,聽到她這般急於撇清,他心中竟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不悅。
“是麼。”他語氣冷了幾分,“那倒是本王多慮了。”
他不再逼近,目光再次掃過那卷輿圖,淡淡道:“北境局勢復雜,並非一幅輿圖便能看透。沈小姐若有疑問,或許可以問問令尊。”
說完,他竟不再多言,身形一晃,如同他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已然從窗口消失,融入了茫茫夜色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若不是空氣中還殘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冽氣息,以及自己依舊狂跳不止的心髒和微微發燙的手腕,沈清歡幾乎要以爲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荒誕的夢。
她腿一軟,跌坐在軟榻上,後背驚出了一層冷汗。
他走了。
可他留下的疑問和壓迫感,卻久久不散。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警告?試探?還是……別的?
而他最後那句“若有疑問,或許可以問問令尊”,是隨口一提,還是……意有所指的提醒?
沈清歡撫着依舊急促跳動的心口,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那個名爲蕭景玄的男人,比她想象中更加難以捉摸,也更加……危險。
而她那顆因前世記憶而對他充滿復雜情感的心,在今夜這場突如其來的“夜探”之後,似乎也變得更加混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