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風涼涼的,從大院口一路吹到巷子深處。
沈梨抱着一個舊竹簍,躡手躡腳地從屋裏走出來。
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出屋。
陸鐸已經出門訓練去了,家裏剩下她一個人。
她在灶台邊站了好久,才鼓起勇氣把昨晚裝着菜葉和骨頭渣的垃圾簍提起來,往大院口的垃圾坑走。
院子裏比平常熱鬧。
正是早上活動的時間,一群女人坐在大院中間的大槐樹下,鋪了幾個小板凳,手裏拿着針線活。
有人在補軍褲,有人在縫被套,還有人把幾個娃塞在腳邊玩着土。
她們聚在一起,嘴巴就沒停過。
沈梨剛走兩步,那些聲音就像被風吹過來的絮,先是輕輕的,然後越飄越近——
“哎,她出來了,她出來了。”
“可不就是她,長得那樣……”
“難怪陸鐸護着。”
“誰見了不護啊,這臉……比照片上那些女學生還漂亮。”
沈梨腳步一頓,指尖攥着竹簍的邊緣,微微收緊。
她不敢抬頭。
那種被一群人盯着的目光,她太熟悉了。
鄉下三年,她每次去大隊部交東西,總有女人站在角落裏對她指指點點:
“狐狸精樣子。”
“裝得跟個白花似的。”
“長這模樣,遲早要禍害人。”
那些聲音像刺一樣,一時間又從記憶裏鑽了出來。
她想把腳步邁得更輕一點,可越這樣,腳步越虛。竹簍在她手裏輕輕晃着,撞在她膝蓋上,發出“咚”的一聲。
大槐樹下,有人輕笑了出來。
“這步子,走得跟飄似的。”
“你們說,她是不是沒幹過活?看那手腕細得,怕是端一盆水都端不穩。”
一陣哄笑。
沈梨的耳尖一下子紅了。
她仍舊沒抬頭,只是快步往前走,想趕緊把垃圾倒了,趕緊回屋。
可她走得越快,那些女人的聲音越是跟着往她耳朵裏鑽。
有一個聲音壓得低低的,卻清晰得像貼在耳邊說話——
“長這樣,清不清白啊?”
“誰知道?她這模樣……真不像下鄉三年的人。”
“是啊,下鄉的人不是都曬得黑又瘦嗎?她倒好,白得跟個燈泡似的。”
“這皮膚,撐死了最多幹兩天農活,剩下的肯定都是在屋裏偷懶。”
“別瞎說,當心讓陸鐸聽見。”
“陸鐸?他聽見了更護着她呢。”
“你們發現沒?自從這小姑娘來了,我們家的陸排長臉都變了——以前跟誰都凶,現在倒好,爲了她當衆懟他媽。”
“男人啊,最禁不住這種小模樣。”
“漂亮得像妖精。”
“就是,就是,妖精似的,又軟又嫩,哭起來那樣子——呸。”
女人們笑得更大聲了。
沈梨的手指捏在竹簍的邊緣上,指節被竹刺硌着,微微發痛。
她沒做錯什麼。
她只是……從家裏出來倒個垃圾。
可她越告訴自己“沒做錯”,心裏的委屈卻越往上涌。
她的眼睛開始發酸。
眼眶像被煙熏似的,一陣陣發熱。
她努力低着頭,想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一點,怕人看出來她要哭。
她不能哭。
在鄉下,她哭一次就會被罵十次。
“別裝了。”“哭什麼?還嫌不夠難看?”“哭就能不下地了?”
她深吸一口氣,把眼淚死死憋回去。
“哎,你們看她耳朵紅了。”
“是心虛吧?”
“肯定是心虛。不然她能這樣?”
“她就是仗着長得好看!不然換個長得普通的試試,敢這麼不聲不響來陸家?”
“昨天我親耳聽說,她下鄉的時候,有人想把她——”(賣到窯子)
“你小聲點!這話亂說要出事的!”
“我沒亂說,是她自己說的!鄉下那種地方,誰知道呢……”
沈梨聽得心驚,腳下一個踉蹌。
“砰!”
垃圾簍撞在她腿上,她差點跌了一跤。
槐樹下頓時又傳出幾聲輕笑。
“你們看,她嚇成這樣。”
“哎喲,這模樣……陸鐸看了不得心疼死?”
“我看啊,他要是再護着,遲早要被她牽着走。”
沈梨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她連邁開腿都覺得困難,像踩在棉花上,一步比一步虛。
垃圾坑就在前面。
她只要走到那裏,把竹簍傾倒,再轉身回屋,就能暫時躲開這群視線。
她深吸一口氣,往前走了兩步。
就在這時——
“哎——你小心點!”
有人假裝提醒。
沈梨條件反射地回頭,腳尖卻撞上了門口放着的一只大水桶。
“哐啷——!”
水桶倒了。
一整桶涼水潑出來,濺了她一腿。
水流順着她的裙擺往下淌,把她的腳面全部淋溼。
大院裏瞬間安靜了半秒。
然後——
笑聲譁地炸開。
“哈哈哈!”
“哎呀,這水桶怎麼不長眼?”
“小心點啊小媳婦!”
“這腿……都溼了,是不是冷?”
“我說她就像紙糊的一樣,經不得風,更經不得水!”
“哈哈哈哈哈——”
笑得肆無忌憚。
笑得像刀子一樣。
沈梨站在原地,整個人僵住。
冰冷的水從腳踝一路滲上來,她的鞋被泡得透溼,腳趾頭都開始發疼。
她抱着竹簍,僵硬得像被釘住。
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在嘲笑她。
空氣都在笑她。
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越想呼吸越呼吸不上來。
她的眼睛開始模糊。
不是哭出來的淚,是眼眶被委屈和羞辱撐得發酸,那些水氣不受控制往外涌。
她死死咬着唇,用力到幾乎把下唇咬出血。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可她越告訴自己不能哭,眼睛越紅。
像兔子一樣紅。
她低着頭,把竹簍抓得死死的,肩膀細細的,讓人看一眼就想抱住,可她自己卻努力往後縮,像在努力讓自己縮到世界最不起眼的角落裏。
她想說一句“對不起”。想說一句“不是故意的”。想說一句“我馬上離開”。
可她喉嚨像被塞住。
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女人們的笑聲反倒更響了。
“看看,她都嚇傻了。”
“哎喲,我都替她臉紅——一個倒垃圾都能搞成這樣。”
“你們說,她以前到底是怎麼活的呀?”
“還能怎麼活?靠臉活唄。”
“哈哈哈哈哈哈!”
沈梨低着頭,小小一只,被笑聲淹沒在大院中央。
陽光照在她溼透的裙擺上,照在她發白的腳背上,也照在她那雙死命忍着的紅眼睛上。
她一句話沒反駁。
一句都不敢。
因爲她的經歷告訴她——
她越辯解,只會越被笑話。
她越“不服”,這些人就越要踩她。
她用力低着頭,把散落的菜葉一片片撿起來放回竹簍裏。
手在抖。指尖冰冷。
她怕別人看見她抖,就把手藏在竹簍下面一點,用膝蓋擋着。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垃圾撿完,然後抱起竹簍,慢慢往屋裏走。
她像在逃。
笑聲卻仍舊在她背後飄。
“嘖,哭了吧?”
“她這樣,男人看了能不心疼?”
“是啊,可我們可不心疼。”
“她來了陸家,大院不得亂套?”
沈梨腳步停了一下。
她沒回頭。
只是吸了吸鼻子,把那點差點掉下來的眼淚吸回去。
然後——重新邁開腳步,慢慢走回屋裏。
她的背影瘦瘦的。
褲子溼了一片,貼在腿上,風一吹更冷。
她不敢抹眼。
怕一抹就哭出來。
直到她走進屋,把門輕輕關上,大院裏才恢復一瞬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