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次日清晨,風涼涼的,從大院口一路吹到巷子深處。

沈梨抱着一個舊竹簍,躡手躡腳地從屋裏走出來。

這是她第一次一個人出屋。

陸鐸已經出門訓練去了,家裏剩下她一個人。

她在灶台邊站了好久,才鼓起勇氣把昨晚裝着菜葉和骨頭渣的垃圾簍提起來,往大院口的垃圾坑走。

院子裏比平常熱鬧。

正是早上活動的時間,一群女人坐在大院中間的大槐樹下,鋪了幾個小板凳,手裏拿着針線活。

有人在補軍褲,有人在縫被套,還有人把幾個娃塞在腳邊玩着土。

她們聚在一起,嘴巴就沒停過。

沈梨剛走兩步,那些聲音就像被風吹過來的絮,先是輕輕的,然後越飄越近——

“哎,她出來了,她出來了。”

“可不就是她,長得那樣……”

“難怪陸鐸護着。”

“誰見了不護啊,這臉……比照片上那些女學生還漂亮。”

沈梨腳步一頓,指尖攥着竹簍的邊緣,微微收緊。

她不敢抬頭。

那種被一群人盯着的目光,她太熟悉了。

鄉下三年,她每次去大隊部交東西,總有女人站在角落裏對她指指點點:

“狐狸精樣子。”

“裝得跟個白花似的。”

“長這模樣,遲早要禍害人。”

那些聲音像刺一樣,一時間又從記憶裏鑽了出來。

她想把腳步邁得更輕一點,可越這樣,腳步越虛。竹簍在她手裏輕輕晃着,撞在她膝蓋上,發出“咚”的一聲。

大槐樹下,有人輕笑了出來。

“這步子,走得跟飄似的。”

“你們說,她是不是沒幹過活?看那手腕細得,怕是端一盆水都端不穩。”

一陣哄笑。

沈梨的耳尖一下子紅了。

她仍舊沒抬頭,只是快步往前走,想趕緊把垃圾倒了,趕緊回屋。

可她走得越快,那些女人的聲音越是跟着往她耳朵裏鑽。

有一個聲音壓得低低的,卻清晰得像貼在耳邊說話——

“長這樣,清不清白啊?”

“誰知道?她這模樣……真不像下鄉三年的人。”

“是啊,下鄉的人不是都曬得黑又瘦嗎?她倒好,白得跟個燈泡似的。”

“這皮膚,撐死了最多幹兩天農活,剩下的肯定都是在屋裏偷懶。”

“別瞎說,當心讓陸鐸聽見。”

“陸鐸?他聽見了更護着她呢。”

“你們發現沒?自從這小姑娘來了,我們家的陸排長臉都變了——以前跟誰都凶,現在倒好,爲了她當衆懟他媽。”

“男人啊,最禁不住這種小模樣。”

“漂亮得像妖精。”

“就是,就是,妖精似的,又軟又嫩,哭起來那樣子——呸。”

女人們笑得更大聲了。

沈梨的手指捏在竹簍的邊緣上,指節被竹刺硌着,微微發痛。

她沒做錯什麼。

她只是……從家裏出來倒個垃圾。

可她越告訴自己“沒做錯”,心裏的委屈卻越往上涌。

她的眼睛開始發酸。

眼眶像被煙熏似的,一陣陣發熱。

她努力低着頭,想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一點,怕人看出來她要哭。

她不能哭。

在鄉下,她哭一次就會被罵十次。

“別裝了。”“哭什麼?還嫌不夠難看?”“哭就能不下地了?”

她深吸一口氣,把眼淚死死憋回去。

“哎,你們看她耳朵紅了。”

“是心虛吧?”

“肯定是心虛。不然她能這樣?”

“她就是仗着長得好看!不然換個長得普通的試試,敢這麼不聲不響來陸家?”

“昨天我親耳聽說,她下鄉的時候,有人想把她——”(賣到窯子)

“你小聲點!這話亂說要出事的!”

“我沒亂說,是她自己說的!鄉下那種地方,誰知道呢……”

沈梨聽得心驚,腳下一個踉蹌。

“砰!”

垃圾簍撞在她腿上,她差點跌了一跤。

槐樹下頓時又傳出幾聲輕笑。

“你們看,她嚇成這樣。”

“哎喲,這模樣……陸鐸看了不得心疼死?”

“我看啊,他要是再護着,遲早要被她牽着走。”

沈梨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她連邁開腿都覺得困難,像踩在棉花上,一步比一步虛。

垃圾坑就在前面。

她只要走到那裏,把竹簍傾倒,再轉身回屋,就能暫時躲開這群視線。

她深吸一口氣,往前走了兩步。

就在這時——

“哎——你小心點!”

有人假裝提醒。

沈梨條件反射地回頭,腳尖卻撞上了門口放着的一只大水桶。

“哐啷——!”

水桶倒了。

一整桶涼水潑出來,濺了她一腿。

水流順着她的裙擺往下淌,把她的腳面全部淋溼。

大院裏瞬間安靜了半秒。

然後——

笑聲譁地炸開。

“哈哈哈!”

“哎呀,這水桶怎麼不長眼?”

“小心點啊小媳婦!”

“這腿……都溼了,是不是冷?”

“我說她就像紙糊的一樣,經不得風,更經不得水!”

“哈哈哈哈哈——”

笑得肆無忌憚。

笑得像刀子一樣。

沈梨站在原地,整個人僵住。

冰冷的水從腳踝一路滲上來,她的鞋被泡得透溼,腳趾頭都開始發疼。

她抱着竹簍,僵硬得像被釘住。

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在嘲笑她。

空氣都在笑她。

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越想呼吸越呼吸不上來。

她的眼睛開始模糊。

不是哭出來的淚,是眼眶被委屈和羞辱撐得發酸,那些水氣不受控制往外涌。

她死死咬着唇,用力到幾乎把下唇咬出血。

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可她越告訴自己不能哭,眼睛越紅。

像兔子一樣紅。

她低着頭,把竹簍抓得死死的,肩膀細細的,讓人看一眼就想抱住,可她自己卻努力往後縮,像在努力讓自己縮到世界最不起眼的角落裏。

她想說一句“對不起”。想說一句“不是故意的”。想說一句“我馬上離開”。

可她喉嚨像被塞住。

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女人們的笑聲反倒更響了。

“看看,她都嚇傻了。”

“哎喲,我都替她臉紅——一個倒垃圾都能搞成這樣。”

“你們說,她以前到底是怎麼活的呀?”

“還能怎麼活?靠臉活唄。”

“哈哈哈哈哈哈!”

沈梨低着頭,小小一只,被笑聲淹沒在大院中央。

陽光照在她溼透的裙擺上,照在她發白的腳背上,也照在她那雙死命忍着的紅眼睛上。

她一句話沒反駁。

一句都不敢。

因爲她的經歷告訴她——

她越辯解,只會越被笑話。

她越“不服”,這些人就越要踩她。

她用力低着頭,把散落的菜葉一片片撿起來放回竹簍裏。

手在抖。指尖冰冷。

她怕別人看見她抖,就把手藏在竹簍下面一點,用膝蓋擋着。

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垃圾撿完,然後抱起竹簍,慢慢往屋裏走。

她像在逃。

笑聲卻仍舊在她背後飄。

“嘖,哭了吧?”

“她這樣,男人看了能不心疼?”

“是啊,可我們可不心疼。”

“她來了陸家,大院不得亂套?”

沈梨腳步停了一下。

她沒回頭。

只是吸了吸鼻子,把那點差點掉下來的眼淚吸回去。

然後——重新邁開腳步,慢慢走回屋裏。

她的背影瘦瘦的。

褲子溼了一片,貼在腿上,風一吹更冷。

她不敢抹眼。

怕一抹就哭出來。

直到她走進屋,把門輕輕關上,大院裏才恢復一瞬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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