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午後的風有幾分悶熱。
太陽從雲層縫隙裏時隱時現,大院地面被曬出一層微微發亮的光,空氣裏飄着飯菜剩下的油香味,混着一點潮溼的灰土味。
沈梨把桌上剛疊好的兩條毛巾抱進懷裏,準備掛到窗邊去晾。手剛伸到窗沿,還沒碰到晾衣杆,就聽到“咚咚咚”三聲敲門。
聲音不輕,卻帶着點刻意壓着的試探。
她僵了一下。
大院裏能敲她門的人並不多。
大多數人喜歡在院子裏當面對她指指點點,很少有人特地敲門——這說明,來人八成是另有所圖的“熱心八卦人士”。
她放下毛巾,把門板拉開一道縫。
門外站着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
圓臉,短碎發,腳上穿着一雙被踩得塌了後跟的布鞋。她懷裏夾着一只竹籃,籃角露出一點白菜葉,像是剛從菜場回來順路經過。
她眯着眼一笑,那笑裏有七分熱情,三分從骨縫裏溢出來的好奇。
“哎呀,小沈啊?”
沈梨愣了一下,忙點點頭:“……張嬸。”
她認得她。
就是昨天在大槐樹旁看她溼着腿狼狽往回走的那個張嬸。
張嬸笑得更和氣了:“我正好路過,聽見裏面有動靜,就想着來看看你。新媳婦剛進門嘛,總得來問候問候。”
這話聽着像關心。
可沈梨知道,在大院裏,“問候”兩個字背後,常常藏着的不是好奇,而是“試探”。
她把門往外推開一點:“張嬸您……找我有事嗎?”
“哎呀沒事,不是大事。”張嬸擺擺手,眼睛卻從她臉上掃到她腳下,從頭到尾打量得仔仔細細。
沈梨被看得有點不自在,手指在裙邊輕輕掐了掐。
張嬸卻笑着往前靠了半步:“今兒你一個人在家?陸鐸那孩子不在?”
“嗯……去訓練了。”
“人家軍人嘛,忙得很。”張嬸點點頭,又往屋裏瞅了瞅,“小沈你可真能幹,剛來就把屋子收拾得這麼整齊。”
沈梨垂着眼:“都是應該的……”
“哎呀,你別謙虛。”張嬸輕聲一笑,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湊近了一點,“我今兒來也沒別的事,就是想……問你一句。”
她說完,把竹籃往胳膊上一挎,姿態頓時變得更“親切”:
“小沈啊,你……在鄉下那幾年,可有受什麼……欺負?”
她說“欺負”兩個字的時候,刻意頓了一下,眼尾輕輕挑起來,意味很深。
那眼神——不是關心。不是同情。而是刺探。
沈梨心裏“咚”地一跳。
她握着門沿的手指瞬間收緊:“……沒、沒有。”
張嬸沒看見她手指泛白,只盯着她的眼睛:“哎呀,別害羞嘛。我就是隨便問問。我們女人嘛,下鄉幾年,難免……遇見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讓人聽得出那種曖昧又惡意的深意。
沈梨渾身僵住。
背脊開始一寸寸發冷。
像三個月前那一天,大隊部院子裏的髒水味和窯洞的陰影又悄悄爬上她背後。
張嬸看她不說話,以爲她“默認”,笑得更歡了:
“哎呀你別怕,我不會亂說的。我就是看你長得這麼漂亮,這模樣,一看就嬌氣,下鄉那種地方,害……”她搖搖頭,“我就擔心你啊,萬一被誰欺負了,你又不敢說。”
“我……我沒有。”沈梨聲音輕得像蚊子,“真的……沒有。”
張嬸眯着眼:“真沒有?”
沈梨咬着唇:“……真沒有。”
張嬸卻像沒聽見一樣,又湊近了一點,壓低嗓音道:
“你長得這麼好看,又白,下鄉三年……我聽別人說過,好看姑娘最容易惹麻煩。”
“你……不會是……被哪個……”
她話沒說完,尾音拖得長長的。
像一條細線,繞着人心一點點收緊。
沈梨臉色瞬間白得像剛洗過的布。
胸口一緊一緊的。
她不是第一次聽這種話。
鄉下那些人罵她的時候,罵得更難聽:
“狐狸精。”“肯定跟哪個混過。”“要不然別人怎麼老盯着她?”
可大院裏……這是頭一次有人敢毫不避諱對她說這種話。
她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
空氣一下子被抽幹,胸腔裏悶得發疼。
她努力吸了口氣,指尖死死抓着門沿,幾乎要把木頭抓出痕來。
半晌,她才抖着聲音擠出來一句——
“我……我幹淨的。”
她沒想到,有一天,她要這樣小聲又用力地替自己解釋。
張嬸愣了半秒,隨即笑了:“哎呦,小沈,你緊張什麼?我又沒說你不幹淨。”
她嘴上這樣說,眼睛卻更亮了。
像是捕捉到了什麼“八卦的尾巴”,越想越興奮。
她往前靠得更近了,幾乎要貼到沈梨門框上:“那你說說嘛,下鄉那麼多年,莊稼漢子又粗又蠻,你長得這模樣,被盯上不是很正常?”
沈梨呼吸一亂,胸口緊得像被繩子勒住。
她往後退了一步。
“張嬸……我真的……”
張嬸卻不依不饒:“哎呀你別紅臉,我就問一句,你當時是不是……差點出事?”
一句“差點出事”,讓她全身血往頭頂涌。
腳像被釘在地上。手心冰冷,背脊卻在發汗。
那天的畫面——她在泥裏被扯着頭發拖走,磚窯黑洞洞的窯洞,男人的粗喘,村裏那些人肆意的眼神……
一瞬間全部砸回來。
她呼吸急促,喉嚨緊得像被捏住。
“我……我沒有……”她幾乎是輕輕嗚出那聲音,“張嬸,我真的沒有,不是你說的那樣……”
她的聲音輕得像在求。
不是辯解,是……懇求。
張嬸聽見這聲音,更加確認了自己心裏的“答案”,眼神越來越“八卦的滿足”:
“哎呀,你緊張得手都在抖。”
“是不是被我說中了?”
沈梨猛地搖頭:“沒有……沒有……”
可張嬸笑着搖扇子:“小姑娘,我活了五十年,看人不會看錯的。你這模樣,被盯着是難免的。”
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就要去摸沈梨手背:
“小沈,你要真受過委屈,不說出來會更難過的。我和你說啊,鄉下那些人粗!幹淨不幹淨的,可不看你願不願意。”
“我——”
沈梨整張臉發白,像被這句話狠狠刺了一刀。
胸口像被人抓住往外扯。
她顫着聲音:“張嬸,您……別這麼說。”
她越說,越顯得心虛、害怕、委屈。
在別人眼裏,這反而像更“坐實”了什麼。
張嬸眼睛都亮了:“哎喲,瞧你這樣——是不是我說中了?”
“不是……”“不是那樣……”“我真的……沒有……”
沈梨的聲音已經亂了。
她像被圍困的動物,被逼到角落裏,不敢叫、不敢反駁,卻滿眼驚慌。
門口的風吹進來,吹亂她的碎發,也吹得她肩膀輕輕發抖。
張嬸正要再說一句更狠的——
“你這種長得好看的,下鄉三年,還能全——”
她話沒說完。
遠處的院門口,忽然傳來一聲極穩極冷的聲音:
“張嬸。”
不輕,也不響,卻像一塊鐵落在青磚上。
“你在問什麼?”
張嬸全身一哆嗦,像被人一巴掌拍在肩上,回頭看。
只見大院入口處,一個筆挺的軍裝身影走進來。
陽光從他身後灑過來,把他人影拉得很長。
帽檐壓得低,眉眼隱在陰影裏。
可那股冷硬、沉穩、壓得住整個院子的威勢,一瞬間就蓋住了空氣。
是陸鐸。
訓練還沒完全結束,他肩上還落着灰塵,軍靴上有幹涸的泥印。
不知道是不是剛到大院門口就聽見了什麼,他走得不快,卻帶着明顯的壓迫感。
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某個人的心口。
張嬸臉色一僵。
沈梨整個人呆住,她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出現,更沒想到,他會聽見這麼多。
空氣裏突然安靜得能聽見風穿過晾衣杆的聲音。
陸鐸的目光冷冷地落向張嬸:“你剛才問她什麼?”
“我、我沒問什麼……”張嬸立刻縮了縮脖子,“陸排長,我就是……隨口問問……”
“問什麼?”
男人聲音更冷。
不是吼,也不是怒,只是那種穩到極致的冷硬。
越穩,越讓人後背發麻。
張嬸心虛得不行,幹笑:“我……我就是問她在鄉下那幾年,有沒有遇上什麼……困難嘛……我關心她……”
陸鐸沒看她,只把視線慢慢移到沈梨身上。
她肩膀在發抖。手指在發抖。嘴唇也在發抖。
他目光沉了沉。
然後轉頭看向張嬸,聲音像壓在鐵片上的刀:
“你以後,不要再來我家的門口問這些。”
張嬸:“哎,我、我沒別的意思——”
他冷冷開口:“聽不懂?”
張嬸被噎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從鼻腔裏擠出一句幹笑,退得飛快:“哎,好好好,我……我走,我走就是了。”
“以後不來了,不來了……”
她邊退邊賠笑,像被燙到一樣逃出幾步,連竹籃都差點掉了。
院子裏有幾扇窗簾悄悄動了動。
顯然,有人正躲在後頭看。
陸鐸站在門口,一動沒動。
風吹起他軍裝的一角,呼啦一聲。
沈梨站在門裏,還是那副被驚嚇的小鹿模樣,肩膀細細地發着抖。
她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手指死死攥着門沿,像攥着最後一點支撐。
陸鐸看了她一眼,聲音壓低:
“進屋。”
沈梨怔了怔,下意識點點頭,輕輕把門往裏拉。
她腳步剛動。
身後,陸鐸忽然開口:
“沈梨。”
她一愣,回頭。
男人站在風裏,眉眼被帽檐遮住,只能看見他緊繃的下頜線和被光線勾出的側臉。
他沉着聲音道:“以後,有人敢再問這種話——”
空氣停了半秒。
他目光鋒利地掃了一圈大院的窗與門。
像是在警告整個院——
“——你就叫我。”
“我會回來。”
沈梨心口猛地一震,她幾乎忘了呼吸。
眼睛輕輕發紅,鼻尖微酸,手指在門沿上緊緊收住。
陸鐸說完,就抬腳走進屋,把門在她身後帶上。
屋裏瞬間靜下來。
沈梨站在門後,背靠着木板,手心冰涼,心跳卻一點點熱起來。
她抬手,輕輕按住胸口。
“你就叫我,我會回來。”
像落在她心上,沉甸甸地,把剛才那片被羞辱撕開的傷口,緩緩蓋住。
她想說“謝謝”。想說很多很多話。
可她嘴唇動了動,最終只小小地點了一下頭。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