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從家屬樓後頭照進來,被灰瓦屋沿擋掉一半,剩下的淺亮光斜斜地照在院子裏。
空氣裏飄着黏膩的熱。
廚房的窗戶開着,一個巴掌大的方形窗,被風灌了一下,“哐啷”輕輕敲着窗框。
沈梨站在灶台前,指尖緊緊攥着圍裙的邊角,心裏亂成一團。
她從沒做過一頓完整的飯。
在鄉下,她是知青,不是“被疼愛”的那種知青,而是被差遣、被推搡、被罵着幹活的那種。
她下過地,挑過水,搬過柴火……
唯獨沒讓她碰過灶台。
“好看歸好看,做飯?別把鍋砸了。”那是原來知青點裏幾個老婦人說的。
所以,她連炒過一盤青菜都沒有。
可現在——
婆母站在她背後,雙手抱胸,嘴角掛着若有若無的諷刺:“我讓你炒個菜,不難吧?我們家男人要回來吃飯,可不能餓着。”
沈梨捏着圍裙:“我……我會努力的。”
“努力?”
陸母輕笑一聲,“努力可不行,要是端不出菜來,看看大院那些人怎麼笑我們陸家。”
那聲“笑我們陸家”,重重壓在沈梨肩上。
她一瞬間呼吸都緊了。
·
灶裏的火噼裏啪啦跳着。
油鍋裏的油已經熱得冒煙,可沈梨卻遲遲沒敢伸手。
她拿着剛洗好的蔥段,手抖得厲害。
“你還不下鍋?”陸母冷着臉,“油都快燒幹了。”
“我……我怕濺油。”
“怕?你當初下鄉三年,難道鍋都沒碰過?”陸母故意抬高聲音,“還是……你連做飯都不會?”
廚房門口立刻傳來腳步聲。
不用看,沈梨也知道,是院子裏的幾個女人聽見聲音跑過來看熱鬧。
她的後頸像被火烤着。
她深吸一口氣,把蔥段丟進鍋裏——
“哧——!!!”
熱油瞬間炸開,一點小油花直接濺在她手背上。
“嘶——”
她猛地縮手,疼得眼睛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廚房門外立刻響起一陣輕笑。
“哎呀,這都能被燙?”“真嬌氣。”“陸家娶了個什麼回來?”“軍嫂?呵,她配嗎?”
沈梨的心像被人攥住。她咬着唇,忍得下巴都在發抖。
陸母皺了皺眉:“你哭什麼?哭能把菜炒出來嗎?”
“我……我沒哭。”她吸着鼻子,輕得不能再輕,“只是……只是疼。”
“疼?”陸母冷哼,“做頓飯都哭疼,那以後怎麼辦?等着別人伺候你?”
沈梨不敢說話,只能重新拿起鍋鏟。
可是油溫太高,蔥段已經糊了一半。
油煙沖上來,嗆得她猛地咳嗽,眼淚被嗆得更快,完全止不住往眼眶裏涌。
“咳……咳咳……咳……”她咳得肩膀都在顫。
門外又是一陣響動。
“你們看她,嗆成這樣——”“就這?還軍嫂呢。”“陸家可有熱鬧看了。”
沈梨耳尖都在發燙。那種羞辱、無處可逃的感覺,讓她情緒越發混亂。
火太大了。
她手忙腳亂地想彎腰調小火,可手一抖,鍋鏟“咣當”掉在鍋邊,濺得油星亂跳。
“你幹什麼?!火滅了怎麼辦?!”陸母忍不住吼了一聲。
“我……我不是故意的……”沈梨聲音顫得厲害,“我真的不是……”
“你這是什麼做法?!”“鹽呢?鹽都不會放?!”“菜洗幹淨了嗎?你這是洗還是糊弄?!”
陸母越說越大聲,像要讓整個大院的人都聽見。
沈梨腦袋嗡嗡的,整個人像被煙嗆得發昏。
她抬手擦眼睛,手上的燙泡剛冒出來,碰一下都疼得發麻。
可她沒辦法。
她不能反抗。
不能回嘴。
不能讓大家覺得她“不懂事”。
她只能小聲說:“我……我會努力的……”
然後繼續咳嗽着,把菜往鍋裏倒。
油煙瞬間沖鼻。
她眼淚終於忍不住滾下來。
“哎呀哎呀,哭上了。”
“這哪是做飯啊,這是鬧笑話。”
“陸家大概要翻天了。”
那些話越來越刺耳。
而廚房裏,菜越炒越糊,火候也亂了,她越慌越糟。
糊味很快從廚房飄出去。
大院女人們笑得更歡:“這味兒,把我們院子都熏了。”
沈梨慌亂地端起鍋,想往盤裏倒,結果整盤菜……
黑得像從鍋底刮出來的。
她整個人僵住。
端着盤子的手抖得厲害:“婆……婆婆,對不起……我……做不好……”
陸母瞪大眼:“這是給人吃的?!”
沈梨小聲:“我……我真的已經盡力了……”
“盡力?就你這?這叫盡力?!”
廚房門口又擠來了三個女人。
“哎呦,我遠遠就聞到糊味。”
“這是炒的,還是燒的?”
“真是笑死我了——這也配當軍嫂?”
一句“配當軍嫂”像刀一樣扎進沈梨耳朵。
她的胃都跟着一緊。
她抱着那盤糊菜,眼睛又紅又溼,委屈得像一碰就碎的瓷片。
站在廚房門外的女人們看得更來勁了。
“哭了哭了。”
“這模樣,男人看了心疼,我們看了只想笑。”
“你說陸鐸回來看到這場面,會不會氣炸?”
沈梨下意識抬眼。
那一瞬間——
廚房門口的光被一道高大的影子擋住。
軍靴穩穩踩在門檻上。
陸鐸站在那裏。
他身上帶着訓練後的汗味和風沙,軍裝上沾着塵土,眉眼卻冷得能結霜。
他第一眼不是看糊成一團的菜。不是看廚房裏散落一地的菜葉。也不是看着衆人幸災樂禍的嘴臉。
而是看沈梨。
她眼睛哭得通紅,像被煙熏過的桃花。
手背被燙出一個小小的泡,紅腫得可憐。
圍裙上粘着灰和菜葉。
整個人像被火和煙嚇得發抖的小貓。
他眉頭一下皺得極深。
沈梨被他看得愣住,喉嚨緊緊的:“陸、陸鐸……”
聲音細到快消失。
他沒說話,只沉着臉往前一步,抬手先把她從火邊扶開。
抬頭,視線冷冷落在陸母身上:
“怎麼回事?”
陸母被他盯得心裏跳了一下,硬着脖子說:“還能什麼回事?讓她做頓飯,結果……她就弄成這樣。你自己看看!”
她把那盤糊菜端到他面前。
陸鐸連看都沒看。
他的視線落回沈梨的小手——
紅腫、被油濺出的泡——一點點映進他眼裏。
眼底的冷意壓得整個廚房都沉下來。
院子裏剛剛還在笑的女人們,也安靜了。
空氣像被按下靜止鍵。
然後。
男人忽然抬眼,聲音低沉而冷硬:
“讓一個不會做飯的人,做這麼多菜——是什麼道理?”
一句話,讓院子徹底安靜。
比剛才的油煙還震得人發懵。
陸母瞪大眼:“你說什麼?!”
陸鐸聲音一點沒抬:“我問你,讓她做這麼多,是圖個什麼?”
院子外竊竊私語的人全閉嘴。
陸母臉漲紅:“我……怎麼就不能讓她做?不做,還想吃現成的?!”
“她不會。”
陸鐸一句話斬斷她所有反駁。
“不會,又不教,還一次性讓她做這麼多。”
他步步緊逼,“你是在讓她做飯,還是讓她出醜?”
空氣更冷了。
這話說得太直接。
所有人心裏都知道陸母是故意的,但沒人敢說。
現在陸鐸一開口——
等於當衆拆穿。
陸母臉色鐵青:“我怎麼可能讓她出醜?!你是在怪我?”
陸鐸:“我沒怪。只是問——爲什麼不教。”
陸母被反問得呼吸亂了:“她自己說會啊!”
沈梨慌了:“我、我沒說我會……我只是說我努力……我只是……”
陸鐸看向她:“你不會,你說‘我會努力’——不一樣。”
沈梨心口猛地一熱。
他竟然分得這麼清楚。
陸母被噎得說不出話:“我……我怎麼知道她不會?!她下鄉三年,幹什麼不會?!”
沈梨低着頭,聲音輕輕的:“我……我在鄉下……只能幹粗活……沒人讓我碰鍋……”
她越解釋越委屈。
陸母本來就氣,這下倒覺得她在“告狀”,忍着火罵道:“你就是太嬌!鍋都不會碰?!”
陸鐸忽然冷聲:“她不會是正常的。”
全院安靜一秒。
這句話,把所有女人眼睛都快瞪掉了。
正常?哪裏正常了?!
男人繼續道:“她不會,你們教;她學,你們幫。不是一下子把所有活丟給她。”
“她手被燙成這樣,廚房煙大成這樣,你們看見了?”
陸母噎住。
外面的女人們也噎住。
沈梨眼睛又紅了:“我……真的很努力了……”
陸鐸沉聲:“我知道。”
她瞬間淚水涌得更快。
他輕輕把鍋鏟從她手裏取下來:“以後廚房的事,我會安排。”
這句話——
等於當衆宣布:
她以後不用再被逼着做飯。
院子裏的人面面相覷。
陸母呼吸急促:“你這是要讓我……以後不讓她幹?!”
陸鐸抬眼:“她能學,我會教。”
女人們:“!!!”
——陸排長要親自教媳婦做飯?
沈梨受驚的小鹿眼望着他:“你……你教我?”
陸鐸看着她,語氣難得柔了一絲:“嗯。”
她喉嚨一酸,眼眶溼得不行。
陸母徹底坐不住了:“你瘋了?!你一個大男人——”
“總比她被燙傷強。”
外面女人們臉色精彩極了——
從看笑話變成震驚,再變成……發酸。
“天哪,他居然親自教?!”
“我家男人打死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