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之內,氣氛劍拔弩張。
劉能腆着肚子,坐在客席上,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手指幾乎要戳到忠伯的臉上,唾沫橫飛:“劉忠!你個老殺才!還有這個小野種(他指着被兩個家仆扭住胳膊、卻兀自掙扎怒視的阿獒)!爾等私自招募莊丁,操練武藝,如今更敢私下打造兵甲!你想做什麼?想學那張角造反嗎?劉家的臉都被你們丟盡了!今日若不給我個說法,我便綁了你們去郡守府,請明正典刑!”
忠伯氣得渾身發抖,臉色鐵青,卻投鼠忌器,不敢強行動手,只是厲聲道:“劉能!你休要血口噴人!府中招募護院,乃是因近來流民增多,恐有盜匪,加強守備,何錯之有?至於打造兵甲,更是無稽之談!你有何證據?”
“證據?”劉能冷笑一聲,指向後院方向,“那五個整日操練的漢子不是證據?你當我眼瞎嗎?還有!我有人親眼看見你們的輜車從城南李鞅那老鐵匠鋪裏出來!李鞅是做什麼的,宛城誰人不知?不是打造兵甲,難道是去打鋤頭嗎?!”
他顯然是有備而來,竟然連李鞅都打聽出來了。
“你……你竟敢派人監視主家!”忠伯又驚又怒。
“主家?哼!”劉能嗤笑,“我乃劉氏宗親,監督爾等是否敗壞門風,乃是份內之事!劉琙那小崽子呢?躲起來了?讓他出來見我!今日若不給我個交代,我便……”
“便如何?”一個清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劉琙邁步走進前廳,小小的身影仿佛帶着一股無形的壓力,讓喧鬧的廳堂瞬間安靜下來。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劉能,掃過那兩個扭着阿獒的家仆,最後落在劉能臉上。
“琙兒……小主人!”忠伯連忙迎上。
劉能見到正主,氣焰更盛,一拍桌子:“劉琙!你來得正好!你縱容家奴,私蓄武力,勾結鐵匠,意圖不軌!該當何罪?!今日你若不能給我個滿意的交代,我便代行家法,再將你這刁奴和這小野種送官究辦!”
劉琙沒有理會他的叫囂,先是走到那兩家仆面前,聲音不大,卻帶着寒意:“放開他。”
那兩家仆被劉琙的目光一掃,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阿獒立刻掙脫,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狼,護在劉琙身前,齜着牙,死死盯着劉能。
劉琙輕輕拍了拍阿獒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後才轉向劉能,語氣依舊平靜:“能叔公,好大的威風。不知您是以何身份,來我家中,捆綁我的仆人,代行我的家法?”
劉能一愣,強辯道:“我……我乃劉氏長輩!眼見爾等行差踏錯,自然要管!”
“長輩?”劉琙微微挑眉,“我記得漢律有雲,各戶自立門戶,家長主事。我父雖亡,我劉琙仍是戶主,家中事務,自有決斷,何時輪到隔房族親來越俎代庖?莫非能叔公覺得,這漢律管不到你?還是覺得,我年幼可欺,便可隨意誣蔑構陷,甚至私刑拷打我的家仆?”
他直接抬出了漢律,點明劉能的行爲已是越界和違法。
劉能臉色一變,沒想到劉琙如此牙尖嘴利,硬的不行,便轉而冷笑道:“好!就算我不該替你管家事!但你私蓄武力,打造兵甲總是事實!此事我定要上報官府!看你如何分辨!”
“私蓄武力?”劉琙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我劉家雖有薄產,卻也招賊人惦記。前些時日便有流寇窺探莊園,此事莊戶皆可作證!我招募幾名健壯莊丁,編練巡夜,防範盜匪,乃是自衛之舉,何錯之有?難道要等賊人破門而入,洗劫一空,甚至傷及人命,才能反抗嗎?屆時,官府是能立刻天兵降臨,還是能叔公你會來幫我退敵?”
他句句在理,將招募護院的行爲完全合理化。東漢末年,地方不靖,豪強蓄養部曲私兵乃是常事,只要不過分,官府通常睜只眼閉只眼。
“你……你強詞奪理!”劉能語塞,只能胡攪蠻纏,“那打造兵甲呢?!李鞅之事,你如何解釋?!”
“解釋?”劉琙走到廳中主位坐下,好整以暇地道,“我需要向能叔公解釋我如何花費自家的銀錢嗎?李鞅師傅手藝精湛,我請他打造幾把砍柴伐木的利斧,幾柄開荒墾殖的鋤鎬,莫非也需要向能叔公報備?還是說,能叔公覺得,我劉家連打造幾件農具,都是罪過了?”
他一口咬定是打造農具,反正東西還沒拿到,劉能根本拿不出實證。
“你胡說!李鞅從不打農具!”劉能氣急敗壞。
“哦?能叔公對李師傅的規矩倒是了解。”劉琙意味深長地看着他,“莫非能叔公也常去光顧?不知是打造了什麼?不會是……兵甲吧?”
“你!”劉能被反將一軍,臉漲成了豬肝色。
劉琙不再給他胡攪蠻纏的機會,臉色陡然一沉,聲音也變得冰冷:“劉能!我敬你是族親,屢次忍讓,你卻得寸進尺,屢次三番上門尋釁!誣陷我抗稅在前,構陷我謀反在後!真當我年幼無知,便可任你拿捏嗎?!”
他猛地站起身,小小的身軀竟爆發出驚人的氣勢:“你口口聲聲宗親家法,那我今日便與你論一論這家法!你今日無憑無據,擅闖主家宅院,捆綁主家仆役,咆哮廳堂,誣蔑戶主!按族規,該當何罪?!按漢律,私闖民宅,毀謗良善,又該當何罪?!”
“我……我……”劉能被劉琙一連串的質問逼得連連後退,額頭冒汗。他沒想到劉琙如此犀利,不僅絲毫不怯,反而句句占理,直指他的錯處。
“忠伯!”劉琙厲聲道。
“老奴在!”
“拿我的名帖,去郡府戶曹,尋王計吏!將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知!就問一句,族親無端構陷,屢次欺辱孤幼,這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這稅,明年還讓不讓人繳了!”劉琙聲音極大,刻意讓外面可能存在的耳目聽到。他深知官府怕麻煩,尤其是涉及納稅大戶的麻煩。
“諾!”忠伯大聲應道,作勢就要往外走。
劉能這下徹底慌了!他今日來,本是欺劉琙年幼,想嚇唬住他,撈些好處,甚至趁機奪權,根本沒想真去見官!他自己屁股也不幹淨,真鬧到官府,劉琙有沒有事兩說,他擅闖民宅、誹謗誣告的罪名怕是跑不了!更何況,若真逼得劉家明年不繳稅,官府饒不了他!
“且慢!且慢!”劉能連忙攔住忠伯,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琙兒……不,小主人息怒!息怒!是……是叔公我老糊塗了!聽信了小人讒言!誤會!都是誤會!”
“誤會?”劉琙冷笑一聲,“一句誤會,便可捆綁我的仆人,污我清名?”
劉能一咬牙,對着阿獒和忠伯的方向拱了拱手:“是老夫不對,魯莽了,向二位賠罪。”他又從懷裏摸索出一個小錢袋,訕笑着放在桌上,“這點小錢,給這位小兄弟壓壓驚,給忠管家賠個不是……”
劉琙看都沒看那錢袋,只是冷冷地盯着劉能。
劉能被他看得心裏發毛,只得硬着頭皮道:“小主人……你看,此事確實是我唐突了。都是族親,何必鬧到官府,讓人看了笑話……不如就此作罷,我保證,日後絕不再來打擾……”
“空口無憑。”劉琙淡淡道,“今日之事,我可以不追究。但需立字爲據。忠伯,取筆墨木牘來。”
忠伯立刻取來筆墨和一塊空白木牘。
劉琙口述,忠伯記錄:“立據人劉能,因誤信讒言,於熹平六年X月X日,唐突闖入戶主劉琙宅邸,言行無狀。今幡然醒悟,特立此據,保證日後絕不再犯,若再有無端滋擾、構陷之舉,甘受族規國法處置。空口無憑,立此爲證。”
寫完後,劉琙讓劉能籤字畫押。
劉能看着木牘上的文字,臉一陣紅一陣白,這字據一籤,就等於留下了把柄。但看着劉琙那冰冷的眼神和一旁摩拳擦掌的忠伯、虎視眈眈的阿獒,他只得咬咬牙,按下手印。
“好了吧?小主人……”劉能擠着笑臉,只想盡快離開。
劉琙收起木牘,語氣稍緩:“能叔公既已知錯,此事便算了了。只是望叔公記住今日之言。另外,方才叔公提及李鞅師傅之事……”
劉能心裏一緊。
“我希望,今日之後,宛城裏不會再有任何關於劉家與李師傅的風言風語。”劉琙盯着他,意味深長,“若是有了……我便只好拿着這字據,去尋能叔公好好說道說道了。想必官府對散布謠言、詆毀良匠之人,也不會輕饒。”
劉能冷汗都下來了,連忙保證:“不會!絕對不會!今日之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絕不會有第三人知道!”他此刻只想趕緊封住劉琙的嘴。
“如此最好。忠伯,送客。”劉琙端起茶杯,下了逐客令。
劉能如蒙大赦,帶着家仆灰溜溜地跑了,比來時快了數倍。
前廳重歸平靜。忠伯長長舒了一口氣,才發現後背已被冷汗溼透。他看着神色自若的小主人,心中敬佩無以復加。
阿獒也放鬆下來,但看着劉琙的眼神,更加專注。
劉琙摩挲着那塊寫着劉能保證書的木牘,眼神幽深。
經此一役,劉能劉德短期內應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挑釁。但恩怨已結下,他們絕不會甘心。
看來,組建護院隊、打造兵器、積蓄實力的步伐,必須更快了。
亂世將至,唯有自身強大,方能無所畏懼。
(本章完)
注解:
1. 漢律: 漢代法律繼承秦律,維護父權和家長制,各戶獨立,家長擁有很大權力。劉琙利用這一點強調自己戶主的獨立性。
2. 部曲私兵: 漢代豪強地主隱匿人口,組建私人武裝,稱“部曲”。東漢末年中央政府控制力下降,這種現象非常普遍。
3. 名帖: 拜訪或交涉時使用的竹木片,寫有姓名、職位等信息,相當於名片。
4. 立字爲據: 古代民間解決糾紛常用方式,立下字據畫押,作爲憑證。
5. 壓驚: 用財物安撫受驚嚇的人。
6. 端茶送客: 中國古代一種暗示會面結束、請客人離開的禮節性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