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嬤嬤的到來，像一陣突如其來的寒風，雖未造成實質損傷，卻讓王府上下更清晰地意識到，他們並未遠離京都的權力漩渦。
然而，墨韻堂內卻仿佛自成一方天地，藥香嫋嫋，隔絕了外界的紛擾。雲寄瑤的生活節奏並未被打亂，依舊每日雷打不動地前往滄瀾院兩次，施針、用藥，記錄脈案，回來後再一頭扎進藥房，或是翻閱母親留下的越發深奧的手札，或是處理新到的藥材。
蕭絕的身體在她的調理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最明顯的跡象是，他毒發時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大大減輕，從每月數次，延長至月餘一次，且持續的時間也縮短了大半。雖然“相思引”的根除依舊遙遙無期，但至少，那懸於頭頂的鍘刀，被推遠了許多。
這一日午後，雲寄瑤照例爲蕭絕施針。今日需行針的穴位多在胸腹之間，他依言褪去上衣，躺於榻上。
室內靜謐，唯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陽光透過窗櫺，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些舊日的傷疤與如今潛伏的暗紫色毒紋交織，構成一幅充滿力量與悲愴的畫卷。
雲寄瑤摒除雜念，指尖拈着銀針，神情專注如最虔誠的信徒。她的動作穩而準，每一次落針，都伴隨着她一絲微不可察的內息渡入，引導着藥力沖擊那些淤塞的經脈。
蕭絕緊閉着雙眼，覆眼的錦帶讓他其餘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微涼指尖偶爾劃過皮膚的戰栗，能嗅到她身上那縷清冽幹淨的藥香，比任何名貴香料都更令人心靜。更能感受到，那隨着銀針潛入他體內的、涓涓細流般的暖意，正頑強地驅散着沉積的寒意。
這是一種極其陌生的體驗。他自幼習武，成年後征戰沙場，習慣了刀劍加身的劇痛，習慣了軍醫粗獷的處理方式。從未有人，如此細致、耐心，甚至帶着一種近乎憐惜的溫柔，來對待他這具殘破的身體。
是的，憐惜。
盡管她的表情始終冷靜，動作始終專業，但蕭絕就是從那份極致的專注與輕柔中，品出了一絲不同於醫者本分的情緒。這讓他那顆在陰謀與背叛中冰封已久的心，泛起一絲奇異的漣漪。
當雲寄瑤的針尖刺入他心口附近的“膻中穴”時，蕭絕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這個穴位至關重要，亦極爲脆弱。
“忍一下。”雲寄瑤低聲道，聲音如同耳語，卻帶着安撫的力量，“此處鬱結最深，需疏通。”
她運針的手法愈發輕柔，那渡入的暖流卻更加集中，如同最精細的刻刀，一點點鑿開冰封。一陣強烈的酸麻脹痛襲來，蕭絕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身下的錦褥。
就在他幾乎要難以忍受時，一只微涼而柔軟的手，輕輕覆在了他緊攥的拳頭上。
“放鬆，王爺。”她的聲音依舊平靜，“試着深呼吸。”
那只手並未停留太久，在他拳心微微鬆開後便移開了，仿佛只是一個醫者出於職業本能的安撫。但那一瞬間的觸感，那微涼的柔軟，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穿透了他所有的防御，直抵心扉。
他依言，嚐試着緩緩深呼吸。那劇烈的酸麻感，竟真的在呼吸間漸漸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通暢感，仿佛堵塞多年的河道被驟然疏通。
接下來的施針，蕭絕始終有些心神不屬。那只手的觸感，和她近在咫尺的、清淺的呼吸聲，不斷地在他腦海中回放。
施針結束，雲寄瑤如常收拾藥箱，交代注意事項：“……今日行針較深，王爺或會感到些許疲憊，晚間湯藥需按時服用，最好能安睡……”
她後面的話，蕭絕有些未曾聽清。直到她提起藥箱，腳步聲走向門口，他才恍然回神。
“雲寄瑤。”他忽然連名帶姓地叫住她。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稱呼她的名字，而非疏離的“王妃”。
雲寄瑤在門口停步，回身，有些疑惑：“王爺？”
蕭絕沉默了一瞬，似乎在組織語言，最終卻只是幹巴巴地說了一句：“……今日，辛苦你了。”
雲寄瑤微微怔住。她能感覺到，他這句話，與以往客套的“有勞”不同，似乎……多了些別的什麼。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波瀾，輕聲道：“王爺言重了，這是妾身本分。”
說完，她再次轉身離開。
聽着她的腳步聲遠去，蕭絕才緩緩抬手，無意識地摩挲着剛才被她短暫覆蓋過的拳頭。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和……藥香。
他覆在錦帶下的眉頭微微蹙起，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愫，如同初春的藤蔓，在他荒蕪的心田裏悄然滋生，纏繞。
他有些困惑，有些抗拒，卻又……無法遏制。
另一邊，雲寄瑤回到墨韻堂，屏退了青黛，獨自一人坐在窗邊，看着窗外那株新移栽的玉蘭出神。
指尖，似乎還殘留着觸碰他拳頭時，那緊繃的、充滿力量的肌肉觸感，以及……那一瞬間，他身體微不可察的顫抖。
她行醫時，心無旁騖，觸碰病體於她而言與觸碰草木金石並無不同。可今日，當他因痛苦而緊繃，當她下意識地伸手安撫……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平靜的心湖，似乎被投下了一顆小石子。
她想起他今日那句略顯突兀的“辛苦你了”，想起他日漸好轉的氣色，想起他偶爾在劇痛難忍時，依舊努力維持的、屬於定北王的驕傲與隱忍。
“雲寄瑤，”她低聲告誡自己，“記住你的本分，記住你爲何而來。莫要……泥足深陷。”
她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清冷的藥香讓她重新冷靜下來。她起身，走向藥房。那裏，有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有她必須堅守的清醒。
只是，那縈繞在鼻尖，仿佛無處不在的藥香裏，似乎悄然混入了一絲，屬於滄瀾院的、冷冽而霸道的氣息。
兩顆心，在藥香與銀針交織的無聲世界裏，各自泛起微瀾，卻都默契地選擇了回避與沉默。
風雨或許將至，但這一刻，王府深院之內，唯有藥香縈繞，悄然叩動着兩顆緊閉的心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