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蕭玉樓變得更忙了。
晉升的交接工作千頭萬緒,他每天早出晚歸,經常是蘇暢睡了他才回來,她醒了他已經走了。
但他的存在感,卻無處不在。
桌上每天會準時出現熱好的飯菜和兩個白煮蛋,暖水瓶裏永遠是滿的,院子裏的水缸也總是被挑得滿滿當當。
他像一個沉默的田螺姑娘……不,田螺團長,用他笨拙的方式,照顧着她的一切。
蘇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這份“契約”內的服務。她看書,寫東西,偶爾擺弄一下她的瓶瓶罐罐,日子過得清淨又悠閒。
直到這天,她發現自己換下的幾件衣服已經積攢了一些,不能再拖了。
她認命地嘆了口氣,從皮箱裏找出自己的“洗衣套裝”——一小袋散發着茉莉花香的皂角粉,和一瓶她自制的、用甘油和草藥精華調配的護手膏。
然後,她端着一個木盆,第一次走出了那個屬於她和蕭玉樓的小院,走向家屬院最熱鬧的地方——公共洗衣場。
此時正是上午,陽光正好,洗衣場已經聚集了七八個軍嫂。
她們圍着一排長長的水泥池子,一邊用棒槌“砰砰”地捶打着衣服,一邊高聲說笑,水花和唾沫星子齊飛,熱火朝天。
蘇暢的出現,像是一滴冷水滴進了滾油鍋。
整個洗衣場,瞬間安靜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射了過來。
她們看到,那個傳說中的“神仙嫂子”,穿着一身幹淨的米白色家居服,身形纖細,皮膚在陽光下白得透明。
短暫的安靜後,議論聲像蚊子一樣嗡嗡響起。
“看,她還真敢出來。”
“嘖嘖,那身板,風一吹就倒,能掄得動棒槌嗎?”
“你看她那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哪是幹活的樣兒。”
蘇暢找了個空位,放下木盆,對周圍投來的各色目光視若無睹。
就在這時,一個身材高壯、皮膚黝黑的女人,擦了擦手,朝她走了過來。
這女人叫王翠花,是二營營長的老婆,在家屬院裏是孩子王,也是軍嫂圈裏的“大姐大”。
她一向看不慣那些嬌滴滴的城裏姑娘。
“哎呀,這不是蕭團長的家屬嗎?”王翠花大着嗓門開口,臉上掛着熱情的笑,眼底卻帶着一絲輕蔑,“怎麼自己出來洗衣服了?讓蕭團長看見,還不得心疼死啊!”
她的話,引來一陣哄笑。
“王嫂說的是,蕭團長可寶貝他媳婦了。”
“小蘇妹子,你這細皮嫩肉的,可別被這粗肥皂給傷了手。”
王翠花說着,故意將自己那雙因常年勞作而變得粗糙紅腫的手,在蘇暢面前晃了晃,然後指着池邊一塊黑乎乎、散發着刺鼻味道的肥皂說:“我們這兒都用這個,去污力強是強,就是燒手。你要是不會用,嫂子教你?”
蘇暢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謝謝王嫂,不用了,我自己帶了。”
說着,她從自己的小包裏,拿出了那袋皂角粉,倒了一些在水裏,用手輕輕一攪,水面便浮起一層細膩的、帶着淡淡花香的泡沫。
周圍的軍嫂們都看呆了。
這是什麼玩意兒?洗衣服的?怎麼還香噴噴的?
接着,蘇暢將衣服放進盆裏,不急不緩地揉搓起來。
她的動作很輕,但很高效,沒用棒槌,只是用手,但那泡沫豐富,污漬很快就被清洗幹淨。
王翠花的臉色,有點掛不住了。
她只能幹巴巴地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蘇暢洗。
看着她那雙白皙細膩的手在水裏翻飛,再看看自己那雙又紅又腫的手,一股無名火“蹭”地就冒了上來。
“哼,城裏人就是講究,洗個衣服都跟繡花似的。”她陰陽怪氣地對旁邊人說,“中看不中用,等冬天水結了冰,看她還怎麼講究!”
蘇暢恍若未聞。
她洗好衣服,用清水漂洗幹淨,然後拿出來,不緊不慢地擰幹。
做完這一切,她又從包裏拿出了那個裝着護手膏的小瓶子,擠出一點,仔細地塗抹在手上,連指甲縫都照顧到了。
整個過程,優雅,從容,帶着一種降維打擊式的精致。
那股好聞的植物清香,混合着衣物上殘留的茉莉花香,飄散在空氣中。
王翠花和她身邊的幾個軍嫂,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她們感覺自己就像一群在泥地裏打滾的土鴨子,而對方,則是一只在雲端梳理羽毛的白天鵝。
就在這尷尬的氣氛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由遠及近。
“涅特,涅特!伊茲維尼切,亞·涅·波尼馬尤!”(不,不!對不起,我沒聽懂!)
一個年輕的、帶着焦急哭腔的聲音傳來。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基地那個年輕的翻譯小劉,正滿頭大汗地跟在兩個高大的黃頭發、藍眼睛的“老毛子”身後,手裏還捧着一張圖紙,急得臉都白了。
兩個蘇聯專家嘰裏呱啦地說着什麼,語速極快,還不停地用手比劃着,表情十分激動和不滿。
在他們旁邊,一個穿着幹部服的軍官,也是一臉的焦急和無奈。
“怎麼回事?”一個軍嫂小聲問。
“聽說是新來的蘇聯專家,幫咱們修雷達的。好像是哪個零件出了問題,小劉翻譯不明白,卡住了。”
“這可不是小事!”
家屬院的軍嫂們,雖然愛八卦,但也知道輕重。這可是關系到部隊戰鬥力的大事。
一時間,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活,緊張地看着那幾個人。
王翠花更是幸災樂禍地瞟了蘇暢一眼,心想:你再嬌氣,再能耐,還能解決部隊的大問題不成?
只見那個蘇聯專家指着圖紙上的一個位置,用俄語大聲說着什麼,情緒激動。
小劉翻譯得結結巴巴:“他說……他說這個‘阻尼緩沖器’的規格不對,需要……需要一個‘雙向液壓可變式’的,但我們提供的……是‘單向彈簧固定式’的……他說我們搞錯了,這會……燒掉整個電路板……”
那個軍官一聽,臉都綠了:“怎麼會搞錯?圖紙上就是這麼寫的啊!”
“我不知道啊,他說……他說這個詞,不是那個意思……”小劉快哭了。
他明明是俄語系畢業的高材生,可對方說的很多詞,都是他課本上沒學過的專業技術術語。
就在所有人束手無策,氣氛僵到冰點的時候。
一個清清淡淡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他說,你們需要的不是簡單的阻尼器,而是一個帶有可變剛度的、可逆的液壓減震器。”
這句俄語,標準,流利,吐字清晰,帶着一種學院派特有的優雅。
整個洗衣場,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包括那兩個吵得面紅耳赤的蘇聯專家,都猛地轉過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蘇暢。
她還站在洗衣池邊,手裏拿着剛擰幹的衣服,水珠順着她白皙的手腕滴落。
她的臉上,帶着一絲不確定的詢問神色,仿佛只是隨口糾正了一個錯誤。
翻譯小劉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
那個軍官,一臉的難以置信。
王翠花和她身邊的軍嫂們,手裏的棒槌“哐當”一聲掉在地上,自己都毫無察覺。
那兩個蘇聯專家愣了一下,隨即快步走到蘇暢面前,眼睛放光地用俄語問道:“姑娘,你會說俄語?你懂技術?”
蘇暢眨了眨眼,稍微有點緊張,但還是用同樣流利的俄語回答:“我學過一點。我想,問題出在‘damping’這個詞的翻譯上。在你們的語境裏,它不只是‘抑制震動’,而是‘緩沖沖擊’的意思。”
她指了指圖紙,又說了幾個專業的機械工程術語。
這一下,不光是小劉,連那個陪同的軍官都聽傻了。
而那兩個蘇聯專家,則像是找到了知音,臉上瞬間爆發出狂喜的表情!
他們拉着蘇暢,開始熱烈地討論起來,完全把那個科班出身的翻譯晾在了一邊。
蘇暢一開始還有些生疏,但她很快就進入了狀態。
她一邊聽,一邊用俄語和他們交流,甚至還在圖紙上指指點點,提出了幾個可能的解決方案。
洗衣場上,所有的軍嫂都看傻了。
她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城裏媳婦,此刻,正用她們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和兩個外國專家談笑風生,指點江山。
那份從容,那份自信,那份由內而外散發出的知識的光芒,比她那張漂亮的臉蛋,更耀眼,更讓人心折。
王翠花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小醜。
她引以爲傲的“當家主婦”的本事,在這個女人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人家根本就不是跟她在一個賽道上的。
十幾分鍾後,問題解決了。
蘇聯專家對蘇暢千恩萬謝,甚至還熱情地邀請她去他們的實驗室參觀。
那個軍官更是激動地握住蘇暢的手,一個勁兒地說:“謝謝你!弟妹!你可真是……真是幫了我們大忙了!你叫蘇暢是吧?你是我們一團的英雄!”
他轉頭對已經石化的小劉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嫂子這水平!你這個大學生,還不如嫂子一個家屬!”
小劉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看着蘇暢,眼神裏充滿了敬畏和羞愧。
“請問……您是哪個大學畢業的?”他忍不住小聲問。
“江城新聞學院。”蘇暢淡淡道。
小劉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了。一個學新聞的,俄語技術詞匯比他這個專業的還溜?這是什麼妖孽啊!
等到專家和軍官們都感激不盡地離開後,蘇暢才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端起自己的木盆,對還處在石化狀態的衆軍嫂們,禮貌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她走後很久,洗衣場還是一片死寂。
良久,才有一個軍嫂,喃喃地吐出一句:“我的乖乖……團長這是……娶了個神仙回來啊……”
王翠花一言不發,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這輩子,都沒丟過這麼大的人。
……
這件事,像一場十二級的台風,在當天下午,就席卷了整個邊防一團的領導層。
蕭玉樓正在開會,就被政委一個電話叫了出去。
“玉樓啊!”政委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激動和興奮,“你……你家蘇暢,她還會俄語?而且是專家級別的?!”
蕭玉樓一愣,腦子裏一片空白。
俄語?
他只知道她會看外文書,可從不知道她還會說!
當他聽完政委顛三倒四、但無比激動的敘述後,他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靠在牆上,腦子裏反復回響着一句話:
“……那兩個老毛子說了,你媳婦就是個天才!他們說的問題,連咱們自己的工程師都沒搞明白,被她幾句話就點透了!現在雷達升級的進度,至少能提前一個月!”
蕭玉樓掛了電話,感覺自己像在做夢。
沒想到居然還是個深藏不露的俄語天才?
還能解決連工程師都頭疼的技術難題?
她身上,到底還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他心裏,第一次涌起一股強烈的、想要徹底探究這個女人的欲望。
當晚,蕭玉樓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
他推開門,蘇暢正坐在燈下看書,歲月靜好。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籠罩。
蘇暢抬起頭,看到他臉上那副前所未有的、嚴肅到極點的表情,心裏咯噔一下。
“怎麼了?”
蕭玉樓沒有回答。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然後,用一種無比沙啞、無比凝重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