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的眼角餘光始終注意着她。
他腦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一些畫面:
是這個女人,在深山老林中,發現了受傷的顧曜。
是她用看似簡單卻專業手法爲顧曜止血固定。
也是她,用單薄的身軀,硬生生將顧曜從山上背了回來……
她當時,一定很吃力,很狼狽,就像現在這樣。
顧昭心裏某個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泛起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
那是一種混合着詫異、審視以及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動容?
他迅速將這絲不合時宜的情緒壓下。
她是江盈,是那個毒打晚晚,刻薄母親,將家裏攪得天翻地覆的女人。
就算她今天做了這件事,也可能是一時興起,或者是爲了博取信任的僞裝。
他不能掉以輕心,更不能放鬆警惕。
李江處理完傷口,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項,留下些消炎止血的草藥粉。
江盈付了診金和藥錢,王翠雲千恩萬謝地將人送走。
顧昭將顧曜背起來,送到他們兄弟住的那間房,小心安置在床上。
江盈心中鬆口氣,活動了一下酸痛的四肢,對着房門方向,口中帶着嫌棄和埋怨:“真是欠了你們的,一個個都不讓人省心!”
她將背簍塞進王翠雲懷中,以命令的口吻說道:“晚上燉蘑菇湯,把那鳥蛋炒了吃,今天我可沒少出力,得好好補補!”
說完,她不等王翠雲回應,轉身就回了房間。
王翠雲望着手裏背簍,看到裏面的野菜、蘑菇和鳥蛋,怔愣幾秒後,眼底流露出一抹欣慰。
她臉上綻放出笑容,喊顧晚,“來,晚晚,快來幫娘擇菜!”
顧晚連忙跑過來,看到這些食材,眼睛變得亮晶晶的。
王翠雲手腳麻利地開始忙活。
她先把蘑菇一朵朵撕成小塊,用清水反復清洗幹淨。
顧晚蹲在一邊,熟練地擇菜,洗菜。
廚房中,鍋裏的水咕嘟咕嘟地響着,帶着蘑菇清香的蒸汽嫋嫋升起,模糊了牆壁上斑駁的痕跡。
很快,飯菜上桌了。
一大盆熱氣騰騰的蘑菇野菜湯擺在桌子中央。
碧綠的野菜和棕灰色的蘑菇,灰白色雞樅菌,在其中沉浮,散發着誘人的鮮香。
旁邊是一盤金黃油亮的炒蛋,嫩滑的蛋塊間,點綴着翠綠的蔥花,香氣撲鼻。
“小盈,吃飯了!”
王翠雲站在門口喊道,“是給你端過來,還是……”
她的話還未說完,江盈就從房間中走了出來。
“餓死了,怎麼這麼慢……”
她嘴中嘀咕着,來到桌邊,先是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湯。
吹了吹熱氣,喝了一口,眉頭頓時舒展開來。
蘑菇的鮮味完全融入了湯內,混合野菜的清新,在這缺油少鹽的年代,已經是難得的美味。
她在桌邊坐下來,又伸筷子夾了塊炒蛋,放入口中。
雞蛋的滑嫩鮮香,瞬間在味蕾上綻放。
見其他人都愣着,她將筷子往桌上一拍,“怎麼?一個個還等着我喂你們不成?”
“吃,吃,我們這就吃,晚晚,來……”
雖然大兒媳婦的語氣還是很沖,但王翠雲不像以前那麼畏懼了。
她幫顧曜盛了碗湯,又夾了一筷子炒蛋,對顧昭說道,“老二,給你弟弟端過去。”
“嗯。”
顧昭應了聲,端着碗離開。
王翠雲又給蘇晩盛。
蘇晩拿着小勺子舀湯喝,小心翼翼地吹着,喝下去後,眯起眼睛,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娘,這湯真好喝!”
顧昭走回來,沉默地坐下來。
他先喝了一口湯,鮮美的滋味讓他的動作微微一頓。
又嚐了炒蛋的味道。
鳥蛋炒的火候恰到好處,很美味。
他吃得不快,眉眼沉靜,偶爾抬眼看一下桌上的其他人。
他看到了母親臉上久違的輕鬆與滿足,小妹喝着湯,眉眼彎彎的可愛的模樣。
還聽到房間中顧曜大呼好吃的聲音。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江盈身上。
她正低着頭喝湯,側臉在自然光下,顯得比平日裏柔和了幾分。
長長的睫毛垂着,掩去了平日裏那雙時常帶着算計和刻薄的眼睛。
她似乎也沉浸在這簡單食物帶來的慰藉中,臉上沒有了平日裏的戾氣和裝腔作勢。
只剩下純粹品嚐美味的放鬆。
顧昭睡下眼眸,掩去眼底翻騰的復雜情緒。
他不動聲色地給顧晚夾了塊炒蛋。
顧晚抬起頭,甜甜地笑着,“謝謝二哥~”
江盈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幕,她沒什麼表示,只是將碗裏最後一口湯喝完,放下碗。
“還行,總算沒白跑一趟山,等明天看看,還能不能弄點別的。”
王翠雲輕聲說道:“山上危險,小盈,你小心點。”
江盈感覺,自己不能太脫離人設,便站起來,滿不在乎地說道,“不用你操心,我機智着呢!”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回屋。
身後,顧昭望着她的背影,目光悠長。
……
顧曜的腿傷了,短期是幹不了重活了。
顧昭每天要下地幹活掙工分,還要上山砍柴,身上的擔子更重了。
那地裏的活,江盈幹不了,吃不了那份苦。
上山砍柴?她也沒那能耐。
她能做的是,每天挖點野菜,采點蘑菇,偶爾抓條魚,掏一窩鳥蛋,撿幾個野雞蛋,給家裏人補身體。
四月份的天,跟娃娃的臉一樣,說變就變。
白天裏還只是有些陰雲,沒想到到了後半夜,大風驟起,譁啦啦的大雨砸了下來。
顧家的茅草屋,本就老舊,根本無法抵擋這場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
先是幾處細微的滲漏,水滴“嗒……嗒……”地落在盆盆罐罐中,發出清脆卻令人心煩的聲響。
江盈睡眠淺,被驚醒後,側耳傾聽外面的大雨聲和屋內越來越多的滴水聲,眉頭不禁皺起。
很快,西屋那邊傳來了動靜。
王翠雲焦急的聲音,顧曜因腿上移動不便的悶哼聲,還有顧晚被驚醒後帶着睡意的哭腔。
“娘,這邊漏了!”
“哎呀,被子溼了!”
“娘,這邊也漏了!”
江盈心裏煩躁,穿上衣服起身,點亮了煤油燈。
昏黃的光線下,能看到堂屋和西屋好幾處都在漏水。
地上已經擺放了幾個接水的器具,但顯然不夠。
雨水順着牆壁淌下來,土胚牆很快就洇溼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