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坐落在一條僻靜的小巷深處，與外面的喧囂仿佛隔着兩個世界。
沒有紅塵坊的紙醉金迷，也沒有夜市的煙火繚繞，只有一盞素雅的燈籠懸在門前。
光暈柔和，照亮了“聽雨軒”三個清秀的字。
軒內更是雅致，客人不多，三三兩兩，都輕聲細語。
柳青眉顯然是這裏的常客，侍女見她進來，恭敬地將兩人引至一處臨窗的雅座。
“一壺雨前龍井，一碟招牌的桂花糕。”
柳青眉熟稔地吩咐道，姿態優雅，與在紅塵坊裏那個八面玲瓏的柳媽媽判若兩人。
洛星打量着她，一身青衣，素面朝天，若非那雙眼眸依舊媚意天成，真會讓人錯認成哪家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很快，茶水和糕點便送了上來。
那桂花糕做得極爲精致，晶瑩剔透，如白玉雕琢，上面點綴着幾粒金黃的幹桂花，香氣撲鼻。
柳青眉用銀籤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小塊，送入口中，微微眯起了眼，臉上竟流露出一絲滿足和享受。
那神情，不似作僞，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洛星看得有些發怔。
他本以爲，修士到了築基境，早已辟谷，不食人間煙火，靠吞吐天地靈氣便可維生。
口腹之欲這種凡俗的欲望，對他們而言應該是不屑一顧的。
“柳媽媽，”洛星也夾起一塊桂花糕，卻沒有吃，只是拿在手裏把玩。
“我一直以爲，像你們這樣的仙師，早就不需要吃這些東西了。”
柳青眉聞言，睜開眼，眸光流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那在公子心裏，仙師該是什麼樣的？”
“餐風飲露，不染凡塵，一心只爲長生大道。”
洛星說出了自己印象中的修士形象。
“公子所言，是一些名門正派的修道理念。”
柳青眉放下銀籤，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他們講究斬斷塵緣，清心寡欲，認爲七情六欲是修行的阻礙，是魔障。”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可我們合歡宗，修的卻是另一條路。”
“以欲入情，以情證道。”洛星想起了李清玄給的資料。
“不錯。”柳青眉贊許地看了他一眼。
“食欲、色欲、對美好事物的占有欲、對強大力量的渴求欲……這些都是欲。”
“尋常宗門視之爲洪水猛獸，避之不及。而我們，卻將它看作修行的基石，是通往大道的階梯。”
她伸出纖纖玉指，點了點桌上的桂花糕。
“比如這塊糕點，它有形、有色、有香、有味。”
“你看見它，想吃它，這是欲。”
“你吃了它，感到愉悅，這是情。”
“從品嚐的歡愉中，體悟滋味的變化，感悟自身心境的起伏，這便是道。”
“欲望本身並無對錯，它就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江河，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想要築起堤壩，將它堵死。”
“可欲望之河，堵得住嗎？堵到最後，只會堤潰壩毀，身死道消。”
柳青眉的聲音輕柔，卻帶着一種奇異的魔力。
洛星聽得入了神。
這番理論，簡直是爲他量身定做的。
他一個來自物欲橫流現代社會的穿越者，你讓他清心寡欲，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所以，你們不僅不戒色，連食欲也不戒？”洛星總結道。
“當然。”柳青眉掩嘴輕笑。
“人生在世，若連這點口腹之歡都放棄了，即便長生萬載，與一塊冰冷的石頭又有何異？”
“修仙，是爲了活得更久，更是爲了活得更精彩。”
洛星深以爲然地點點頭，將手裏的桂花糕送進嘴裏。
甜而不膩，入口即化，桂花的清香與米糕的軟糯完美融合，瞬間在味蕾上炸開。
“好吃！”他由衷地贊嘆。
“好吃吧？”柳青眉的眼眸彎成了月牙，“這便是欲望最直接的回饋，簡單，純粹。”
洛星吃完一塊，又夾起一塊，吃得津津有味。
他前世就是個吃貨，這三年在天玄聖宗，不是啃幹糧就是吃辟谷丹，嘴裏都快淡出鳥來了。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樣子，柳青眉非但不覺得粗魯，反而覺得分外順眼。
一個懂得享受欲望的人，才更容易走上她們的道。
“公子似乎很喜歡這條路？”柳青眉試探着問。
“聽起來……確實比當個苦行僧有意思多了。”
洛星擦了擦嘴，半開玩笑地說道。
“有得吃有得玩，還有美人相伴，這樣的神仙，誰不想當？”
“咯咯咯……”柳青眉被他逗得花枝亂顫，“公子可真是個妙人。”
“可我記得你先前說過，合歡宗有四大道統，其中就有無情一道。”
洛星放下手中的銀籤，疑惑道，“這似乎與你剛才說的‘以欲入情’背道而馳。”
說起這個，柳青眉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斂，那雙總是水波蕩漾的眸子，此刻竟有了一絲清冷。
她沉默了片刻，端起茶杯，指尖輕輕摩挲着溫熱的杯壁。
“公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的聲音也低沉了些許：“四大道統，本是同根同源，都始於一個‘欲’字。”
“極樂一道，乃宗門主流，也是最正統的法門，講究靈與肉的雙重極致歡愉，是宗門最龐大的一支。”
“相思一道，與極樂道恰恰相反，講究‘情’在先，‘欲’在後，需先建立深厚的情感羈絆，以情絲爲引，方能共鳴天地。”
“畫皮一道，這一脈認爲皮囊是渡世的寶筏，色相是悟道的門戶，她們極致追求外在的容貌與儀態，精修幻術與魅術。”
“至於你說的無情道……”
柳青眉的目光投向窗外小巷的幽暗處，眼神裏帶着幾分復雜。
“那是一條絕路，也是一條捷徑。”
“絕路？”洛星捕捉到了她話裏的關鍵。
“不錯。”柳青眉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洛星。
“當一個修士在‘情’之一道上走到極致，卻始終無法勘破瓶頸，證得大道時，該怎麼辦？”
她自問自答：“有些人會就此認命，終老於當前境界。而另一些不甘心的人，便會選擇斬斷一切。”
“斬斷？”
“斬斷他們曾經賴以修行的情。”柳青眉一字一句道。
“將品嚐過的所有歡愉，經歷過的所有愛恨，付出過的所有真心，親手斬得一幹二淨。”
“從有情的巔峰，墮入無情的深淵。”
“這，便是由有情，入無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