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正月初五。
西南大捷的軍報傳遍宮闈,將士凱旋,又恰逢太後壽辰在即,皇上龍心大悅,特頒旨大赦天下,準允年長宮人出宮歸家。
蘇酥心知時機已至,翌日清早,便命春蘭捧着近期抄寫的佛經,隨她前往慈寧宮。
慈寧宮內。
端嬤嬤正爲太後梳妝,宮人稟報蘇答應來給太後請安,端嬤嬤含笑輕語:“蘇答應想必是記着太後壽辰,特意提早來賀。”
太後眉眼舒展,頷首道:“這孩子從小便很有孝心。”
梳妝畢,太後出來端坐高椅,溫聲問道:“這般早就過來,可是有事?”
蘇酥從春蘭手中接過經卷,斂衽一禮,恭謹呈上:“太後,前些時日見西南戰事頻仍,臣妾心懷憂切,特抄寫佛經若幹,惟願江山永固,太後福壽綿長,皇上聖德廣布,四海升平。”
太後聽後展顏,端嬤嬤會意,上前接過蘇酥手中的經卷,捧至太後面前,太後略一翻閱,見字跡工整清秀,語氣欣慰:“難爲你這般有心,如今愈發沉穩了,哀家很高興,起身罷。”
蘇酥卻未起身,依舊垂首恭立,聲音清晰而平靜:“臣妾尚有一事稟奏,自入宮以來,臣妾任性妄爲,屢犯宮規,實覺無顏再居宮中侍奉太後與皇上,願請旨出宮,前往普寧寺長駐,爲太後、皇上日日祈福,以贖前愆”。
太後倏然一怔,眼底滿是不可置信:“你說什麼?”身旁的端嬤嬤也驚手微微一顫。
蘇酥姿態未改,重復道:“臣妾自知德行有虧,不配聖恩,唯願離宮修行,終身祈福”。
太後心緒翻涌:莫非此番挫磨真讓她萬念俱灰,乃至對皇帝徹底失了望,才這般決絕之態?見她神色堅定,太後忽覺不必強留,當初是自己一力促成她入宮,她入宮後也親眼見她爲歷千撤癡纏生怨,若她真願回頭,強留何益?不如借此試探皇帝對她的心意,往日歷千撤待她的不同,她並非毫無察覺,若皇帝當真對她無意,放她出宮,她也不用在深宮中磋磨痛苦老死,畢竟,是她看着長大的孩子,她還是不忍心她的一生困在這裏。
思及此,太後起身行至蘇酥面前,親手扶起她,握着她微涼的手道:“此事非同小可,你……真想明白了?”
蘇酥抬眸,目光清亮而堅定:“臣妾心意已決”。
太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終是嘆道:“好,哀家答應你,你且回去靜候消息。”
“謝太後恩準”,蘇酥深深一福,轉身離去。
端嬤嬤將經卷輕輕置於案上,近前低語:“蘇小主此番決定,怕是對皇上心死了”。
太後眼底掠過一絲復雜:“她是對皇上……失望透頂了……”。
靜默片刻,太後緩聲道:“將蘇酥的名字,添入放歸宮人的名單中”,她倒要看看,皇帝會作何反應。
“是”,端嬤嬤躬身領命,“奴婢這便去安排。”
……………
蘇酥回到長信宮後,依舊每日在寢殿內繡制手帕,爲出宮積攢盤纏。轉眼近一月過去,太後已把她的名字加入出宮名單中,她吩咐春蘭開始收拾行裝,自被貶爲答應後,昔日賞賜大多已被收回內務府庫房,如今並無甚貴重之物可帶,行囊很快便整理妥當。
其間她向太後懇請攜春蘭、秋菊一同出宮,亦得太後應允,如今萬事俱備,只待離宮之期。
蘇酥看着收拾好的行囊,想起這幾日宮中有傳聞,道是歷千撤已一月未踏足後宮,唯婉嬪曾數次前往御書房,一次婉嬪竟在御書房內暈厥,皇上急召太醫院衆太醫前往舒寧宮診治,聖眷之隆,可見一斑。
蘇酥暗忖:莫非婉嬪已有身孕?
另有一事令她心生疑惑,大將軍裴玄並未隨軍凱旋,莫非出了什麼變故?裴玄從小是歷千撤的伴讀,兩人關系匪淺,如今裴玄未歸,歷千撤也沒對外說什麼,是死是活,也無人知曉,而她前世此時正沉溺於情傷之中,對前朝事務一無所知。
不過,她轉念間卻又釋然,關她何事,不日便要離宮,這些宮闈秘聞、前朝風雲,終將與她再無瓜葛。
這日,端嬤嬤親至長信宮,躬身稟道:“蘇小主,明日便是出宮之期。太後特命奴婢傳話,請您打點好行裝,明日自會有人來接引您出宮”。
蘇酥心中歡喜非常,面上仍持沉穩,溫聲應道:“有勞端嬤嬤轉告太後,蘇酥感念姑母成全之恩,以後無法在姑母身邊侍奉以報答多年教養之情,出宮後必當日夜爲姑母祈福,願鳳體安康。”
端嬤嬤鄭重行禮:“奴婢定當轉達。願小主出宮後,平安順遂。”
蘇酥笑着柔聲道:“謝嬤嬤吉言。”
端嬤嬤回慈寧宮復命後,太後緩緩捻動佛珠:“皇上那邊沒動靜?就這般爽快批了放行名單?連問都未曾過問?”
端嬤嬤低聲道:“奴婢也覺得蹊蹺,按說皇上至少該過問一句,莫非……當真對蘇小主毫無留戀?還是近日政務繁忙,未曾留意?”
太後默然片刻,眼底掠過一絲深意:“明日派人將蘇酥送至神武門偏殿等候,最後哀家要試他一試,哀家倒要瞧瞧,皇上是真無心,還是故作不知。”
她終究難以相信,皇帝會如此輕易地放手。
端嬤嬤應道:“奴婢這就去安排。”
次日一早,蘇酥便與春蘭、秋菊收拾妥當,只待宮人來接,直至午後,太後身邊的安公公才緩步而來,躬身道:"蘇小主,奴才奉太後之命,特來護送小主出宮。"
蘇酥溫聲應道:"有勞安公公,煩請引路。"
春蘭與秋菊相視一笑,眼中難掩欣喜。三人隨安公公行至神武門一側的偏殿,安德康笑道:"請小主在此稍候,出宮的時辰未到,容奴才先去打點一二,再來迎小主。"
蘇酥示意春蘭遞上一包碎銀,輕聲道:"有勞公公打點。"
安德康含笑收下,恭聲道:"小主客氣了,此乃奴才分內之事,請小主安心歇息,奴才去去便回"。言畢退出偏殿,掩上了門。
與此同時,太後緩步至御書房門外,沈高義遠遠望見,急忙入內稟報,太後剛至門前,沈高義便已迎出來,恭行一禮:"太後萬福。"
太後步入書房,見歷千撤正從案前起身相迎,便溫聲道:"皇上且坐,哀家不過來說幾句話。"
歷千撤行禮後與太後一同落座,問道:"太後親自前來,所爲何事?"
太後語氣平和:"照理此事不該哀家過問,但蘇酥畢竟伺候過皇上一場,總該來說一聲,她自請出宮,往普寧寺祈福,說是自覺不配再侍奉君前,皇上既已準她出宮,是否該賞些體己,也算全了這番君臣之誼?"
歷千撤驟然起身,神色驚疑:"太後說什麼?自請出宮?兒臣何時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