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蘇酥依舊垂着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緒。
她甚至微微側身,避開了莊妃直射過來的目光,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談論天氣:“勞姐姐掛心,不過是閒來無事,效仿古人‘觀稼穡之艱’,以此靜心養性罷了,太後娘娘聽聞,亦只道是修身之本,未曾怪罪。”她輕描淡寫地將太後的名頭搬了出來,既回了擊,又讓人抓不住錯處。
歷千撤期待落空,心頭那股邪火莫名更盛。她就這般硬氣?寧可自己忍着,也不願向他示弱分毫?他捏着茶杯的指節微微泛白,終究沒有開口,他倒要看看,她能撐到幾時。
莊妃見歷千撤默不作聲,只當他是默許甚至贊同自己對蘇酥的打壓,氣焰更是囂張。她走近幾步,幾乎湊到蘇酥面前,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般在她身上舔舐:“妹妹這話說的,倒是顯得姐姐我多管閒事了,不過也是,妹妹如今身份不同了,是正經的嬪主子了,自然想做什麼都可以,只是啊,這宮裏的規矩,妹妹可千萬別再忘了才好,畢竟有些跟頭,摔一次就夠了,若是再摔一次,恐怕就不是貶爲答應那麼簡單了。”她語帶威脅,直指寧王世子舊案。
這話極其惡毒,幾乎是在詛咒蘇酥若再次獲罪,將萬劫不復。
蘇酥的指尖在袖中微微顫抖,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憤怒和前世的慘痛記憶翻涌,但她依舊死死壓着,告訴自己,不能動怒,不能失態,不能給任何人抓住把柄。
一直安靜旁觀的慕寒煙,此刻微微蹙起了眉頭,她雖本性清冷,不愛是非,但莊妃這般咄咄逼人,言語刻薄得很,實在令人不適,她見蘇酥被如此擠兌,而皇上竟一言不發,心中對這位帝王的心思是了然的,卻也生出了幾分對蘇酥的同情。
就在莊妃還想繼續說什麼更難聽的話時,慕寒煙聲音響起了,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力量:“莊妃姐姐。”
莊妃被打斷,不悅地看向她。
慕寒煙目光平靜地回視,語氣淡然:“御花園景致怡人,皇上難得閒暇在此靜坐品茗,想必是爲了舒心解乏,姐姐方才所言,雖是關心蘇嬪妹妹,但句句提及舊事、規矩,未免過於沉重,反倒擾了這份清靜,況且,蘇嬪妹妹既已晉位,往日是非,皇上與太後自有聖斷,我等妃嬪,還是謹言慎行,以和爲貴的好。”
她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出莊妃破壞了氣氛,又暗示她逾越身份,妄議已被皇上定論的事情,最後還抬出了“以和爲貴”的大帽子。
莊妃被噎得一窒,臉上青紅交錯,她沒想到這個平日裏不聲不響的婉嬪,竟會爲了蘇酥出頭,而且言辭如此犀利,讓她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她狠狠瞪了慕寒煙一眼,卻見對方依舊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仿佛剛才只是陳述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蘇酥垂着的眼簾微微顫動了一下,心中掠過一絲訝異,她沒想到慕寒煙會在此刻出言相助,而且言語如此得體,既化解了她的窘境,又全了彼此的臉面,這份在沖突中依然能保持的冷靜與周全,這份不卑不亢的氣度……。
蘇酥忽然有些明白了,爲何歷千撤會對她另眼相看,與這樣的女子相處,確實比應付自己從前那般胡攪蠻纏要輕鬆得多,她心中那份因前世而生的復雜情緒裏,不由得摻入了一絲頓悟,雖然很感謝她的出言相助,但她是歷千撤最喜歡的嬪妃,以及上一世經歷的一切,她以後也無法真的做到卸下心房的與她相處。
經此一打斷,莊妃也意識到自己方才被對蘇酥的嫉恨沖昏了頭,差點忘了正事,她今日趕來,最主要的目的,是試探慕寒煙!
她迅速調整了表情,重新堆起笑容,仿佛剛才那個刻薄狠毒的人不是她一般
“婉嬪妹妹說的是,倒是姐姐我心直口快,考慮不周了。”
說着,她側首示意,貼身宮女立刻捧上一個精致的食盒,莊妃親手從中取出一塊點綴着嫣紅果脯的糕餅,那餅身小巧,做工卻極爲考究,與桌上御膳房的點心截然不同,她笑容滿面地遞向慕寒煙:“這是本宮小廚房特制的山楂糕,用的乃是莊府秘法,酸甜可口,最是開胃生津。婉嬪妹妹近日身子似乎有些虛弱,正該嚐嚐這個。”
蘇酥的目光緊緊盯着慕寒煙,帶着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緊張。這山楂糕,孕婦是絕不可多食的,極易引發不測!她雖不精醫理,但也聽聞過婉嬪精通醫術的傳言,莊妃此舉,在她看來簡直是班門弄斧,她甚至能預見到慕寒煙會如何巧妙地拒絕。
莊妃此舉突兀,她怎麼會突然關心皇上的寵妃,之前還百般爲難婉嬪,她分明是想試探慕寒煙是否有了身孕。
而歷千撤則眸光一凝,慕寒煙出身醫藥世家,這等尋常禁忌,無需他阻止。
慕寒煙看着遞到眼前的糕餅,神色未變,只是微微抬手,輕輕擋了一下,唇邊帶着恰到好處的歉然笑意:“多謝莊妃姐姐美意。只是不巧,今日晨起太醫剛來請過脈,叮囑臣妾近日脾胃虛寒,需忌生冷酸甜之物,這山楂糕……怕是無福消受了,莊妃姐姐的心意,妹妹心領了。”
她拒絕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莊妃遞着糕餅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住,太醫叮囑?哪有那麼巧!她安插在舒寧宮的眼線明明來報,慕寒煙自入宮便未曾換洗。
好啊,怪不得皇上出巡回來便迫不及待地將人接回宮,直接封嬪,原來早在宮外便有了首尾,珠胎暗結! 一股混雜着被蒙蔽的憤怒與尖銳嫉恨的火焰瞬間燒遍了她的五髒六腑,她可以肯定,慕寒煙就是在找借口!她定然是有了身孕!
這個認知像毒蛇一樣啃噬着莊妃的心,一個蘇酥還沒徹底摁下去,又來了一個可能懷有龍種的慕寒煙!絕不能讓這個孩子生下來!
她悻悻地收回手,將糕餅放回碟中,強笑道:“原來如此,倒是本宮唐突了。”她眼珠一轉,心下已有計較。
既然確定了,那就必須盡快動手!過幾日的賞梅宴,就是最好的時機!
莊妃重新掛上那副雍容華貴的面具,目光掃過蘇酥和慕寒煙,語氣帶着不容拒絕的意味:“說起來,過幾日太後在梅園設宴,賞這晚梅最後的景致,太後娘娘可是特意囑咐了,如今宮中位份最高的就是我們幾個,蘇嬪妹妹也晉位了,婉嬪妹妹又是太後跟前得力的人,這場合,你們二位可是務必都要到場,陪太後她老人家好好說說話,也讓我們姐妹多親近親近,若是誰缺席了,太後娘娘怪罪下來,說我們不懂禮數,不敬長輩,那可就不好了。”
她刻意抬出太後,又強調了“位份”和“禮數”,直接將“缺席”拔高到了“不敬太後”的高度,這個理由,讓一心避世的蘇酥和性子清冷的慕寒煙,都找不到合適的借口推脫。
蘇酥心中猛地一沉,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莊妃這是打定主意要在賞梅宴上動手了,而且是要將她與慕寒煙一網打盡!
慕寒煙聞言,只是淡淡頷首:“臣妾遵旨。”
蘇酥在莊妃那逼視的目光和歷千撤無形的壓力下,知道已無轉圜餘地。她若此刻執意拒絕,落在歷千撤眼中,不過是仗着剛復起的恩寵故態復萌,是無理取鬧、不識抬舉,徒惹他厭煩,反而給了莊妃更多攻訐的借口。 權衡之下,她只能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將所有的不安與抗拒死死摁在心底,低聲道:“臣妾……知道了。”
“那就好。”莊妃滿意地笑了,那笑容裏,藏着淬毒的冰棱。
“屆時,姐姐我可等着兩位妹妹了。”她說完,又轉向歷千撤,臉上瞬間切換成柔媚溫婉的神情,聲音也放軟了幾分:“皇上,時辰不早了,您操勞一日,可要去臣妾宮中用些晚膳?小廚房特意煲了您喜歡的山藥乳鴿湯,最是溫補……。”
“不必了。”歷千撤未等她說完,便淡淡打斷,目光甚至未曾從手中茶盞上移開,“朕尚有政務要處理。”
莊妃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如同精美的瓷器上驟然出現的一道裂痕,笑容雖依舊,但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堪與陰鬱。
“是,那臣妾便不打擾皇上了。”她維持着得體的儀態,再次行禮,這才扶着宮女的手,轉身離開了沁芳亭,只是那背影,比起方才的志得意滿,終究是帶上了一絲強撐的僵硬。
亭內,隨着那抹刺眼的玫紅色消失,陷入了一片比之前更加詭異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