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
聽竹軒內,萬籟俱寂,唯有窗外幾竿翠竹,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疏疏落落的影子,如同水墨畫般安靜。
“砰!”
一聲輕響,床榻內側那只描金的茶杯,被一只從夢魘中驚醒的手,失控地掃落在地,摔得粉碎。
慕綰卿猛地從床上坐起,冷汗,早已浸透了她那身寢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烏黑的長發,凌亂地披散在雪白的肩頭,整個人,仿佛剛從一場溺水的噩夢中,掙扎上岸。
又是那個夢。
重生以來,糾纏了她,無數個午夜的夢。
夢裏,永遠是那座冰冷的、空曠的奉先殿。高大的梁柱,如同鬼神的臂膀,投下巨大的陰影。她穿着那身繁復沉重的太後朝服,頭上的鳳冠,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一步步,走向那個,她親手扶上帝位的、年輕的皇帝。皇帝的臉上,滿是恐懼與快意交織的、扭曲的笑容。
然後,他會出現。
蕭清宴。
一身玄色王袍,衣角用金線繡着吞雲的猛獸。手捧着那杯,在宮燈下,泛着詭異光澤的毒酒,一步步,踏着滿地的寂靜,向她走來。
他的眼神,是那麼的,荒蕪。
那麼的,死寂。
夢裏的她,拼命地,想從那雙曾經盛滿了星辰的眼睛裏,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往昔的溫情。
卻只看到,一片比北境冰原,更荒蕪的……絕望。
“爲什麼……是你?”
夢裏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問出這句,至死都未能說出口的話。
而他,只是沉默着,將那杯毒酒,遞到她的唇邊。
痛。
烈火焚心,肝腸寸斷。
每一次,都在這極致的痛苦中,驚醒。
可是……
今夜的夢,卻有些,不一樣。
在毒酒穿腸、意識即將陷入黑暗的最後一刻,那冰冷的奉先殿,竟如琉璃般,寸寸碎裂。
刺眼的陽光,瞬間,驅散了所有的陰冷。
場景,驟然變換。
耳邊,傳來了喧鬧的、充滿了煙火氣的人聲。
那喧鬧聲,變成了……十多年前,京城南市,那個最熱鬧的瓦子巷。
一個穿着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將長發用一根青色布帶高高束起、眉眼間,滿是少年英氣的“自己”,正大大咧咧地,坐在一處小酒館的二樓,臨窗的位置,一條腿,還放肆地,踩在長凳上。
她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謝憾”。
平生多憾事,聊以記之。
窗外,是熙攘的人群,是小販扯着嗓子的叫賣,是孩子們舉着風車,追逐打鬧的笑鬧聲。一個捏糖人的老師傅,正用一勺滾燙的糖稀,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
而她的對面,則坐着一個,同樣穿着普通布衣,卻絲毫掩不住那份卓然風姿的少年。他的眉眼,俊朗得,如同雨後初晴的天空,眼角眉梢,都帶着一種,明朗而溫暖的笑意。
他叫“肖情安”。
惟願此生,深情得安。
“阿憾,”夢裏的那個“肖兄”,正將一串剛從樓下買來的、紅豔豔的糖葫蘆,遞到她的面前,臉上,帶着她記憶中,從未有過的、如同春日暖陽般的笑容,“嚐嚐,這家,是全京城,最甜的。”
“甜有什麼用?”“謝憾”撇了撇嘴,一把搶過糖葫蘆,用牙齒,咬下一顆,嘎嘣作響,卻又傲嬌地,不肯承認好吃,“大丈夫,當仗劍天涯,建功立業。豈能,沉溺於這等女兒家的吃食?”
“肖兄”聞言,只是寵溺地,搖了搖頭。他伸出手,極其自然地,用自己的袖口,擦去了她唇邊,那一抹不小心沾上的糖漬。
他的眼底,是化不開的溫柔。
“建功立業,是爲了什麼?”他輕聲問,“不就是爲了,能讓這京城裏的糖葫蘆,永遠,都這麼甜嗎?”
畫面,再次破碎。
慕綰卿坐在黑暗中,只覺得,一陣鑽心的、莫名其妙的疼痛,從心髒最深處,蔓延開來。
那痛,與毒酒穿腸的劇痛,截然不同。
那是一種,酸澀的、悵然的、仿佛失去了什麼最寶貴的東西的……鈍痛。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撫上自己的嘴唇。
那裏,仿佛還殘留着,少年袖口上,那淡淡的、陽光與皂角的味道。
“肖情安……”
“謝憾……”
她喃喃地,念着這兩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爲什麼?
爲什麼,她會夢到這些?
那個笑得,如同太陽一般的少年,又是誰?
爲何,他會與那個,親手殺了她的、冷酷的鎮北王,用着,同一張臉?!
迷茫。
巨大迷茫,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只覺得,頭痛欲裂,胸口,更是堵得,喘不過氣來。
次日一早,慕正德便派了總管福伯,備上厚禮,親自去濟世堂遞帖。
結果,福伯在濟世堂那小小的院子裏,從清晨一直等到日暮,連溫庭筠的面都沒見着。
濟世堂的規矩,人盡皆知:一不醫王孫,二不醫權貴,只醫天下有緣的受苦人。
若非慕正德在拜帖中,隱晦地提及了女兒的病情與那張“古怪藥方”有關,恐怕福伯連門都進不去。
直到夜幕低垂,福伯幾乎要放棄之時,濟世堂的內堂才傳出話來:“明日午時,自會登門。禮,不必了。”
這份傲氣,滿京城獨一份。但慕正德聽了回報,卻是長舒一口氣,如蒙大赦。
次日午時,一輛青布小馬車,準時停在了尚書府的角門。沒有扈從,沒有儀仗,車上只下來一個藥童,和一個身穿月白長衫的年輕男子。
當慕綰卿在已然煥然一新的屋子裏,第一次見到溫庭筠時,才真正理解了“溫潤如玉”四個字的含義。
眼前的男子,不像蕭清宴那般,帶着侵略性的、令人窒息的俊美。他的容顏,是一種幹淨到極致的秀雅,眉如遠山,目若秋水,唇邊總是噙着一抹若有若無的、悲天憫人的淺笑。
站在那裏,整個人就像一塊上好的和田暖玉,散發着柔和而寧靜的光暈,能輕易地撫平周圍所有的躁動與不安。
不是驅散黑暗的烈日,而是穿透黑暗的、溫柔的月光。
“見過溫醫師。”慕正德親自作陪,態度竟比接待蕭清宴時,還要多上幾分發自內心的敬重。
“慕大人客氣了。”溫庭筠微微頷首,目光便落在了床榻上的慕綰卿身上。他的眼神,清澈通透,不帶一絲雜質,仿佛能看穿人世間所有的僞裝與苦痛。
“這位,便是大小姐吧。”他輕聲道。
慕綰卿按照禮數,掙扎着要起身,卻被他抬手制止。
“不必多禮,病人最大。”
走到床邊,在一個小藥童搬來的圓凳上坐下。一股淡淡的、幹淨的藥草香,隨着他的動作,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小姐,請伸手。”
慕綰卿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依舊纖細蒼白的手腕,放在了面前的脈枕上。
溫庭筠伸出三根手指,修長、幹淨,指節分明,如同上好的玉雕。當他的指尖,輕輕搭上她腕間寸關尺三部脈時,慕綰卿的心,竟沒來由地,安定了下來。
這是兩世爲人,第一次,在一個男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此純粹的、不帶任何目的性的善意與平和。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慕正德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
而溫庭筠的眉頭,卻慢慢地,蹙了起來。那雙清澈的眸子裏,閃過一絲詫異,一絲凝重,最終,化爲一片深沉的探究。
許久,才鬆開手,卻沒有立刻下診斷,靜靜地看着慕綰卿,溫聲問道:“小姐,這幾年來,是否時常覺得四肢無力,精神萎靡,且……胸口時有鬱結之氣,夜半偶有心悸之痛?”
此言一出,慕正德還未覺得如何,慕綰卿的心頭,卻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四肢無力,精神萎靡,這是原主長期營養不良和被欺壓的結果。但胸有鬱結,夜半心悸,這卻是原主記憶中最隱秘的、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的痛苦!
竟只憑三指脈象,便能窺探至此?
慕綰卿垂下眼簾,點了點頭,聲音細弱:“……是。”
溫庭筠的目光,又落在了她手臂的傷處:“外傷易治,心病難醫。小姐這身子,早已是外強中幹,如同一株被蛀空了心的老樹,稍有風雨,便有傾頹之險。前日那一口血,怕不是偶然吧?”
他在點她!
他看出來了!看出來那口血,並非單純的急火攻心!
慕綰卿猛地抬頭,撞入了那雙深邃而悲憫的眼眸。在那雙眼睛裏,她看不到鄙夷,看不到算計,只看到一種了然,和一種……對謎題的興趣。
這一刻,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而是換了一種方式回答,聲音裏帶着看透世情的滄桑:“溫醫師,若一株花的根,早已爛在了泥裏,縱使日日澆灌,又能開出幾日好光景呢?”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讓一旁的慕正德聽得雲裏霧裏。
溫庭筠的眼中,卻驟然迸發出一道璀璨的光芒!
他懂了!
眼前這個少女,她什麼都知道!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知道自己那口血的蹊蹺,甚至知道自己送去的那張“虎狼之方”,並非求生,而是一種試探,一種……絕望中的呐喊!
她不是病人,是一個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並試圖與命運做最後一搏的棋手!
“花根雖爛,若有良醫,或可刮骨去腐,重獲新生。”溫庭筠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道,“只是,這刮骨之痛,非常人所能忍。”
“命若螻蟻,何懼刮骨?”慕綰卿迎着他的目光,寸步不讓。
兩人的對話,如同高手過招,字字機鋒,卻又點到即止。
慕正德在一旁,越聽越是心驚。隱約感覺到,女兒和這位溫神醫之間,似乎在打什麼他聽不懂的啞謎。
“溫醫師,”他忍不住插話道,“小女的病……到底如何?可還有救?”
溫庭筠收回目光,恢復了那副溫和無害的樣子。
站起身,對慕正德微微頷首:“慕大人,請借一步說話。”
到了外間,溫庭筠屏退左右,才壓低聲音,神情凝重地說道:“慕大人,大小姐的病,比我預想的,還要復雜。”
“她脈象沉而細,虛而無力,是積年虧空之症。但在這虛弱的主脈之下,卻藏着一絲極其隱晦的、斷續的弦脈。這絲弦脈,滯澀不暢,如鏽鐵刮竹,絕非天生。”
看着慕正德,緩緩吐出了兩個字:
“是毒。”
“什麼?!”慕正德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毒?!這……這怎麼可能!誰敢在尚書府下毒!”
“此毒非一日之功,而是長年累月,以食物或熏香爲介,一點一滴,滲入骨髓。下毒之人,手法極爲高明,用的也並非什麼烈性毒藥,而是一種能與體虛之症相輔相成,慢慢侵蝕生機的‘軟筋散’。若非我對毒理一道略有涉獵,只怕也會將其當成普通的體弱之症。”
溫庭筠的話,讓慕正德瞬間想到了一個人——柳氏!
府中的中饋,一直由她掌管。綰卿回來之後,飲食起居,也全是她一手安排!若說下毒,她有最大的嫌疑和動機!
這個念頭,讓他背後的寒毛,根根倒豎!
“那……那可有解法?”慕正德的聲音都在發顫。
“解法自然是有的。”溫庭筠從藥箱中取出紙筆,開了兩張藥方,“這張,是‘清心方’,用於拔除餘毒,每日一副,連用七日。這張,是‘培元方’,用於固本培元,七日後服用,需得長期調理。”
將兩張方子遞給慕正德,隨即又從袖中,取出一張折好的小紙條,轉身回到內室,親手交到了慕綰卿的手中。
“大小姐,”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之前的‘虎狼之方’,已顯其志。今日這劑‘培元之藥’,望能固其本。只是,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心病,還需心藥醫。”
說完,便轉身,對着慕綰卿,行了一個平輩之禮,飄然而去。
慕綰卿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紙條。
展開,上面是一張全新的藥方,筆力溫潤,卻又暗藏鋒芒。方子的最後,還有一行極小的小字:
“另,緋紅草雖能救急,然終傷氣血,慎用。”
他……連這個都知道!
這個男人,是她兩世爲人,遇到的第一個,能一眼便看透她所有僞裝,卻又不動聲色地,爲她保留了所有體面,並願意伸出援手的人。
他不是盟友,不是棋子。
他是……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