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府,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有人歡喜有人憂。
一向受寵的柳氏和慕明月被禁足,從鄉野回來的大小姐卻變成了香餑餑。
下人忙忙碌碌的把大小姐的東西,搬入了雅致清幽的“聽竹軒”。
晨霧未散時,慕綰卿掀開錦被的動作極輕,素白中衣的袖口掃過床沿,帶起一縷若有若無的藥香——那是溫庭筠昨日留下的安神散氣味。方嬤嬤早候在廊下,見她起身,連忙捧來月白杭綢的練功服,袖口處用銀線繡了一圈竹葉。
慕綰卿推開窗,看着窗外那一片青翠的竹林,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看着自己孱弱的身體,瘦的在衣服裏晃蕩,決定養養身體。
之後,她讓父親拒絕了所有宴請和拜訪,將自己與外界的喧囂,隔絕了開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宮宴之上,她的鋒芒,畢露無遺。
接下來,需要做的,不是乘勝追擊,而是……蟄伏。
有好的身體,才能面對更加猛烈的風暴。
在溼潤的、散發着清新泥土氣息的竹林間,緩緩地,打着一套,從前世宮中太醫那裏學來的、名爲“龜息吐納”的養生功法。
她的動作,很慢,很柔,每一個呼吸,都悠長而深遠。
清冷的空氣,被吸入肺腑,仿佛能洗去所有的疲憊與雜念。而體內的濁氣,則隨着呼出,被盡數排出。
這具身體,虧空了太久。在鄉野十幾年,雖養父母疼愛她,盡可能的給她最好的,可還是時常食不果腹,多年來,養成了一副肌黃面瘦的樣子。
回尚書府,被下毒,本孱弱的身體,愈發脆弱。
毒素,雖有溫庭筠的湯藥在拔除。但那傷了的元氣,需要日復一日地,慢慢養回來。
一套功法下來,她的額角,已滲出了一層細密的薄汗。原本還有些蒼白的臉頰,也透出了一抹緋紅,身體輕微晃動。
“大小姐,您快歇歇。”方嬤嬤滿眼心疼地迎了上來,遞上備好的溫熱的毛巾和參茶“溫神醫說了,您這身子,需得靜養,不可勞累。”
“嬤嬤放心,我省得。”慕綰卿接過參茶,青瓷杯壁的溫度透過掌心漫上來,“不動,是死水。動,才是活泉。這身子骨,越是不用,便越是生鏽。”
她看着方嬤嬤,這位父親身邊最忠心的老人,眼中,帶上了一絲暖意。
“這些日子,辛苦嬤嬤了。”
“瞧大小姐說的!”方嬤嬤眼圈一紅,“您是主子,老奴是下人,這都是老奴該做的!只要大小姐您,能身子康健,比什麼都強!”
她想起什麼,又從袖中,取出一本賬冊。
“對了,大小姐,這是老爺,讓老奴交給您的。說是……說是讓您,先熟悉熟悉,府裏的中饋賬目。”
慕綰卿接過賬冊,沒有立刻翻看。
輕輕撫摸,感受着代表尚書府內宅的權力的薄薄的冊子。
父親,這是在,兌現他的承諾了。
暮色漫進鎮北王府書房時,蕭清宴正用羊脂玉鎮紙壓平一份密報。玄色錦袍的雲紋暗紋在殘陽裏泛着幽光,腰間玉帶扣上的螭虎紋被他摸得發亮——這是他十五歲隨父征北境時,老王爺親手系上的。窗外傳來暗衛落地的輕響,他頭也不抬:"說。"
一名黑衣暗衛,單膝跪地,回稟道。“王爺,宮宴之後,尚書府大小姐,一直深居簡出,每日除了練功調養身體,就是看府內賬本。偶爾,濟世堂的溫醫師,會登門爲其復診。”
“溫庭筠……”蕭清宴突然抬頭:"溫庭筠的醫館在城南,他每日繞半座城去尚書府,圖什麼?"
話音未落,一道袖箭破窗而入。蕭清宴本能地旋身,袖箭擦着他左臉飛過,釘在書案上時帶起一縷血珠——他摸了摸臉頰,指腹沾着極淡的紅。
箭尾的竹筒用黑蠟封着,他挑開蠟封,將裏面的紙卷展開。
"戶部侍郎陳鬆......"他念出第一個名字時,指節捏得發白,"北境軍餉三十萬兩,河工銀五十萬兩......"紙頁間還夾着半枚碎銀,邊緣有火燎的痕跡——這是陳鬆貪墨後熔鑄新銀時留下的。
最後三個朱砂小字"聽雪樓",筆畫裏浸着股狠勁,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
"蘇屹。"他突然喊了一聲,正在窗外的暗衛立刻閃進來,"去查溫庭筠這三個月的問診記錄。"又轉向玄鳥首領周錚,"帶着這箭去兵器坊,查箭頭出處——能在十米外破我窗紙的力道,不是普通江湖客。"
書案上的燭火忽明忽暗,將他的影子投在京城地圖上,恰好覆蓋了尚書府的位置。他盯着"聽雪樓"三個字。
忽然想起昨夜慕綰卿在宮宴上的模樣:素色襦裙,卻在衆貴婦的金釵堆裏站得筆直,回答皇後問話時,連眼尾都沒顫一下——這樣的女子,怎會是鄉野長大的?
丞相府的書房,卻是一幅截然不同的風雅景象。
在溫暖的燈下,裴書臣正與他的同門師弟,當朝的御史中丞,李斯年,悠閒對弈。
執棋的手指修長白皙,拇指上一枚羊脂玉扳指溫潤如水,當他落下白子時,袖口露出的手腕上,一道陳年劍傷藏在繁復的雲紋下。
棋局,已至中盤。
“相爺,”李斯年落下一子,眉頭微蹙,“最近四皇子那邊有些不安分,他手下的陳鬆更是仗勢欺人,咱們的好幾個人,都被尋了由頭,貶斥出京了。”
裴書臣聞言,只是笑了笑,似乎,並不在意。
“讓他張狂。”他將棋子投入瓷罐,眼角細紋裏藏着莫測的笑意,“樹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他越是張狂,便越是……死得快。”
一名書童,恭敬地走了進來。
“相爺,中丞大人,有一位”‘濟世堂’的藥童求見。說是受一位‘故人’所托,爲相爺,送來一份……調理心神的‘安神湯’。”
“濟世堂?”裴書臣的眉梢,微微一挑,與李斯年對視一眼,“溫庭筠的人?”
“讓他進來。”
不多時,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藥童,提着一個食盒,走了進來。將食盒放在桌上,便躬身退下了,全程,未發一言。
裴書臣看着食盒,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打開食盒,裏面並沒有湯藥,只有一沓紙。
是陳鬆貪墨的、鐵一般的罪證!
甚至,比送到鎮北王府的那份,還要詳細!
裏面,還多了一份,陳鬆暗中勾結江南鹽商,倒賣私鹽,企圖嫁禍給清流世家的……陰謀!
最底下,同樣,用朱砂,刻着那三個字。
——“聽雪樓”。
李斯年看着那紙上的字,早已是驚得,目瞪口呆,後背冷汗直流!
裴書臣,卻放聲大笑了起來!
“有趣!有趣至極了!”
他將食盒,緩緩地,推到了一邊。
“你看,”他指着證據,對自己的師弟,笑着說道,“對方,不僅送來了刀,還把這把刀,最適合,捅向何處,都替我們,想好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窗外的月亮。
“斯年,你明日去大理寺,記得穿那件舊官服。”裴書臣把紙頁重新摞好,用鎮紙壓平,“袖口磨破的地方,讓你夫人別補太好。”
李斯年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師兄是要讓大理寺的人看見,御史中丞連件新官服都穿不起?”裴書臣笑而不語,指尖敲了敲陳鬆倒賣私鹽的證據:“你再去國子監,找你老師喝那盞碧螺春——他最愛聽些‘民間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