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送的感覺像被塞進生鏽的管道裏擠壓、拉長,然後狠狠吐出。
林恩落地時膝蓋微屈,緩沖了沖擊。右眼最先捕捉到光線——一種病態的、暗紅與鐵灰交織的黃昏色調。左眼傳來熟悉的麻木感,暫時還“看”得見,但他知道這種穩定很脆弱。
空氣裏有股濃烈的味道:鐵鏽、陳年機油、腐爛的植物,還有一種更底層的、難以形容的甜膩腥氣,像是血液和金屬混合後放得太久。
他迅速掃視四周。
他們站在一片傾斜的金屬平台上。平台似乎是某個巨大結構的斷裂部分,邊緣扭曲猙獰,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傳來隱約的、仿佛無數齒輪互相摩擦的呻吟。頭頂並非天空,而是緩慢旋轉的、望不到邊際的鏽蝕齒輪雲層,每一個齒輪都有房屋大小,彼此咬合或空轉,發出低沉轟鳴。
目光所及的大地,是一片噩夢般的景觀。斷裂的機械臂、倒塌的蒸汽管道、半埋入土中的巨大鍋爐如同巨獸屍骸,與肆意生長的、顏色暗紅近黑的荊棘叢糾纏在一起。那些荊棘粗如手臂,表面布滿金屬倒刺,有的地方還開着慘白或暗紅的花朵,散發出甜膩的腐氣。遠處,有更加龐大的建築陰影輪廓,像是廢棄的教堂尖頂與工廠煙囪的扭曲結合體,沉默地矗立在昏紅的天幕下。
平台不止他們一處。遠近幾十個類似的殘破平台上,陸續閃現出人影。四十人,分散降臨在這片鏽蝕地獄的邊緣。有人剛一落地就警惕地蹲伏,武器在手;有人茫然四顧,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也有人迅速向附近的同伴靠攏,組成小隊。
林恩的團隊落在了相對靠近邊緣的位置。六人都在:他自己,雷亞,月鈴,考古學家,艾文,凱恩。月鈴的臉色在暗紅天光下顯得更蒼白了些,她閉着眼,手指按着太陽穴,似乎在努力適應此地嘈雜的“聲音背景”。雷亞的猩紅義眼緩緩掃視,瞳孔深處那細微的金色齒輪虛影旋轉速度似乎快了一點。考古學家神色凝重但鎮定,凱恩已經半蹲着,手搭在腰間工具上,評估着平台結構和可能的撤離路徑。艾文抱緊了他的金屬厚書,嘴唇微微翕動,像是在默念什麼防護禱文。
“初步環境數據:重力系數正常,大氣成分含異常金屬微粒及未知有機揮發物,建議啓動基礎過濾。”雷亞的聲音在團隊頻道裏響起,冷靜得不帶波瀾。“能量讀數混亂,存在多重疊加污染場,強度C到A級波動。碎片共鳴指向……十點鍾方向,距離約三公裏,有強烈同源信號,但路徑被高強度污染區隔斷。”
“先離開平台,找掩體。”林恩低聲道。他們腳下的平台太顯眼,結構也不穩定。“凱恩,找路。”
凱恩點頭,指向平台邊緣一處斷裂的、向下傾斜的金屬梯道:“那邊,通往下面的建築廢墟,結構相對完整,有遮蔽。”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呼。
衆人循聲望去。相鄰的一個平台上,一個穿着輕型護甲、似乎是敏捷系強化的男人,或許是因爲緊張,或許是想展示能力,他腳下一蹬,整個人如獵豹般猛地向另一個更安全的平台躍去。動作幹淨利落,速度極快。
然而,就在他躍至半空,身體完全暴露在那片鏽蝕齒輪雲層之下時——
異變陡生。
男人身上沒有任何預兆地,浮現出斑駁的暗紅色鏽跡。不是從衣服表面,更像是從他皮膚下面、肌肉紋理裏滲透出來。鏽跡蔓延的速度快得驚人,眨眼間就覆蓋了他大半身體。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嚎叫,躍起的動作瞬間變形,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住,僵硬地摔向目標平台邊緣。
“噗通”一聲悶響。他落在平台邊緣,半個身子掛在外面。掙扎着想要爬上去,但那只伸出平台的手,手指已經開始崩解,化作暗紅色的鐵鏽粉末簌簌落下。他的嚎叫變成了嗬嗬的氣音,眼睛瞪得極大,裏面充滿了無法理解的恐懼和痛苦。鏽蝕繼續蔓延,從手臂到肩膀,到軀幹……
整個過程,不到十秒。
一個至少C+級、行動迅捷的升華者,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因爲一次“跳躍”,化爲一堆人形的鏽蝕殘渣,最後連那殘渣也崩塌、消散在帶着鐵鏽味的風裏。
平台周圍瞬間死寂。
只有齒輪雲的轟鳴、荊棘叢在風中摩擦的沙沙聲,以及……那仿佛無所不在的、低沉的、緩慢的鏽蝕聲。
“審判……”月鈴睜開眼,聲音微微發顫,“我‘聽’到了……‘過度移動’……‘不必要暴露’……他被‘標定’了。”
不是攻擊,是反應。是對“偏差”的標定與抹除。
考古學家的臉色也白了白,但她立刻低喝:“不要慌!記住情報!行動要緩,意圖要隱!凱恩,帶路,慢一點!”
凱恩深吸一口氣,率先走向那處梯道,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穩,仿佛腳下不是金屬而是薄冰。衆人緊隨其後,沒人再敢做出任何大幅度動作。
林恩走在隊伍中段,右眼透過鏡片(他尚未佩戴單片眼鏡,但已感到左眼在持續麻木中傳來細微的刺痛)冷靜地觀察着四周。剛才那一幕,印證了考古學家的情報,也給了這“審判”一個血淋淋的注解。
他們沿着鏽蝕的梯道小心下行,進入一片由倒塌牆壁和巨大金屬梁柱構成的廢墟掩體。這裏視線受阻,但相對安全。空氣中那種甜膩的腥氣似乎更濃了。
“安全。”凱恩打了個手勢,示意暫時停留。
月鈴靠着一根柱子,急促地喘息了幾下,勉強平復。“這裏的‘聲音’……太滿了。鏽蝕聲是背景,但還有很多別的東西……痛苦的哀嚎,機械的摩擦,還有……那種‘滴答’聲,更清晰了,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
雷亞半跪在地上,義眼掃描着地面和牆壁。“發現非自然刻痕。疑似簡易路標,指向不同方向。刻痕新舊不一,來源不明。”
考古學家和艾文湊過去查看。林恩則抬頭,透過廢墟的縫隙望向那片齒輪雲和荊棘大地。四十人,開局就減員一人。剩下的三十九人,此刻大概都像受驚的蟲子,在這片巨大的鏽蝕牢籠裏,小心翼翼地開始探索。
欺詐之神的低語,在此刻帶着一種近乎愉悅的顫音響起:
“看啊……多麼公平的審判……”
“每個人都帶着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但冰面之下……才是真正的舞台……”
“去吧……我的代行者……去找到……那把丈量罪業的尺……然後……”
低語未盡,但林恩明白了那未盡之意。
找到規則的尺度,然後……欺騙它。
棋局,開始了。而第一步,是活下去,並且在所有人之前,看懂棋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