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成績公布那天,公告欄前擠滿了人。
許寒酥站在人群外圍,踮起腳尖,努力看清那張紅底黑字的排名表。從下往上找自己的名字——第五十七名。班級第十,年級第一百二十。還算穩定,但沒什麼驚喜。
她的目光繼續向上移動。前五十,前三十,前二十……
然後她看見了那個名字。
年級第三:周燼陽
第三?許寒酥愣了一下。從初中到高一上學期,周燼陽幾乎永遠是年級第一。偶爾第二,但從沒掉出過前兩名。
她往上再看。
年級第二:白薇
年級第一:沈耀
兩個陌生的名字。尤其是那個“沈耀”——名字後面甚至有個括號標注:(中考狀元,北京轉學)。
周圍已經炸開了鍋。
“沈耀?就是那個北京來的中考狀元?聽說他拒絕了人大附中保送!”
“白薇也好厲害,女生第一呢!而且好漂亮!”
“白薇是周燼陽的表姐,剛從上海轉來,穿小皮鞋大波浪的那個……”
最後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許寒酥耳邊炸開。她猛地轉過頭,看見說話的女生正興奮地和同伴分享八卦。然後她的目光被不遠處的一幕抓住了——
公告欄的另一側,周燼陽正和一個女生並肩站着。
那個女生很高挑,至少有一米七,站在周燼陽身邊只矮半個頭。她留着及腰的大波浪卷發,深棕色,在陽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澤。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針織開衫,裏面是淡藍色的襯衫,下身是格子百褶裙——不是校服。腳上是一雙棕色的小皮鞋,擦得鋥亮,鞋面上有個小小的金屬裝飾。
她側對着許寒酥,正微微仰頭看着公告欄,側臉線條優美,鼻梁高挺,睫毛很長。然後她轉過頭,對周燼陽說了句什麼,嘴角揚起一個完美的弧度,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那就是白薇。
許寒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差距”這個詞的重量。不是成績上的差距——那個她早就知道。而是……整個人。從頭發絲到腳趾尖,從氣質到談吐,從穿衣打扮到一顰一笑。
白薇像從時尚雜志裏走出來的模特,而她自己……許寒酥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白的校服,和那雙穿了一年多的帆布鞋。
“燼陽,看來你這次遇到對手了。”白薇的聲音傳過來,清脆,帶着一點南方口音的柔軟,“這個沈耀不簡單啊,連你都壓下去了。”
周燼陽的表情很平靜:“正常,競賽生思維模式不一樣。”
“借口。”白薇輕笑,伸手拍了拍周燼陽的肩——很自然的動作,像做了無數次,“不過第三也不錯,至少在我下面。”
這句話帶着調侃,但許寒酥聽出了一絲微妙的東西。是姐弟之間的玩笑?還是……別的什麼?
周燼陽沒接話,只是淡淡地看了白薇一眼。然後他的目光越過人群,看見了許寒酥。
四目相對。
許寒酥的心髒猛地一跳。她想移開視線,但來不及了。周燼陽朝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很平常的動作,但許寒酥卻覺得臉頰發燙。
白薇順着周燼陽的目光看過來。她的眼睛很亮,是那種精心打理過的漂亮——眼線畫得精致,睫毛刷得根根分明。她的視線在許寒酥身上停留了兩秒,然後轉向周燼陽:“同學?”
“嗯。”周燼陽應了一聲,沒多做解釋。
白薇挑了挑眉,又看了許寒酥一眼。這次目光裏多了點探究,像在評估什麼。許寒酥下意識地挺直了背,但又覺得自己這個動作很蠢——再怎麼挺直,也改變不了什麼。
“走吧,小姨讓我中午回家吃飯。”白薇收回目光,很自然地挽住了周燼陽的胳膊。
許寒酥的呼吸一滯。
周燼陽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但沒推開。他最後看了許寒酥一眼,然後跟着白薇走了。
兩個人並肩離開,白薇的大波浪長發在風中輕輕晃動,小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周圍有男生小聲吹口哨,有女生羨慕地議論:“好配啊……”
許寒酥站在原地,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教學樓拐角。心髒像被什麼東西緊緊攥住,悶悶地疼。
表姐。只是表姐。
她這樣告訴自己。可是那個挽胳膊的動作,那麼自然,那麼親密,像做過無數次。而她和周燼陽認識六年,連碰一下手都會臉紅。
差距。無處不在的差距。
“許寒酥!”陳婷婷擠過人群跑過來,氣喘籲籲,“看見排名了嗎?周燼陽第三!我的天,那個沈耀和白薇也太厲害了吧!”
“嗯。”許寒酥小聲應道。
“白薇是周燼陽的表姐你知道嗎?”陳婷婷壓低聲音,“我昨天聽張雯說的,張雯說她媽媽和王老師是朋友……”
“知道了。”許寒酥打斷她,聲音有點生硬。
陳婷婷愣了一下,看了看她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你……沒事吧?”
“沒事。”許寒酥搖搖頭,“我去教室了。”
她轉身離開,腳步很快,像在逃離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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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白薇的名字都在各個班級流傳。
“(一)班新來的轉學生,年級第二,還是個大美女!”
“聽說她是周燼陽的表姐,從上海來的,家裏特別有錢。”
“看她穿的衣服鞋子,都是牌子貨呢。”
“而且她說話好好聽,軟軟的,不像我們這邊口音那麼硬。”
課間,許寒酥在洗手間聽見隔壁班女生議論。她站在鏡子前,看着裏面的自己。普通的馬尾,普通的校服,普通的臉。和白薇比起來,像灰撲撲的麻雀撞見了白天鵝。
下午數學課,王老師果然提到了這次考試。
“這次期中考試,我們年級來了兩位很優秀的轉學生。”王老師推了推眼鏡,“沈耀同學,北京的中考狀元,數學滿分。白薇同學,上海重點中學的年級前三,這次考了年級第二。”
教室裏響起低低的驚嘆聲。
“這說明什麼?”王老師頓了頓,“說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們一中雖然是市重點,但和北京上海的頂尖學生比,還有差距。希望大家向這兩位同學學習,尤其是——”
他的目光落在周燼陽身上:“周燼陽,這次考第三,有什麼感想?”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後排。周燼陽站起來,表情平靜:“繼續努力。”
很官方的回答。但許寒酥看見,他的手在桌子下面微微握緊了。
“嗯,有這個態度就好。”王老師點點頭,“白薇是你表姐吧?家裏人肯定有交流,多向她請教。”
“是。”周燼陽應道,坐下了。
許寒酥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家裏人。是啊,白薇是周燼陽的表姐,他們會一起吃飯,一起學習,一起討論問題。他們是一個世界的人——成績好,家境好,長相好,什麼都好。
而她,是另一個世界的。
下課鈴響,許寒酥收拾書包。她今天不打算等周燼陽了——白薇肯定會來找他,他們肯定要一起回家。
果然,剛走出教室,就看見白薇站在走廊盡頭。她換了一身衣服,現在是淺灰色的羊毛連衣裙,外面套着米色風衣,依然是小皮鞋。長發披散着,在走廊的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
很多人在看她。男生偷偷瞄,女生羨慕地議論。
周燼陽走出來,白薇立刻迎上去:“小姨說今天燉了湯,讓我們早點回去。”
“嗯。”周燼陽點點頭,接過白薇手裏的一本書——很自然,像習慣動作。
他們並肩離開。白薇側着頭和周燼陽說話,笑得很燦爛。周燼陽雖然表情還是淡淡的,但許寒酥能看出來,他聽得認真。
那種熟稔,那種默契,是六年也趕不上的。
許寒酥站在原地,看着他們的背影。突然,白薇回過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像不經意的一瞥,但許寒酥覺得,那裏面有審視,有評估,還有一絲……說不清的東西。
然後白薇轉回頭,繼續和周燼陽說話。兩個人消失在樓梯口。
“看什麼呢?”張雯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許寒酥嚇了一跳,轉過身:“沒……沒什麼。”
“白薇真漂亮,是吧?”張雯說,語氣裏有一絲羨慕,“而且成績還好。聽說她媽媽是大學教授,爸爸是公司高管。周燼陽家條件也好,果然是一家人。”
一家人。
這三個字像針一樣扎進許寒酥心裏。
“他們……真的是表姐弟?”她小聲問。
“是啊,親表姐。”張雯說,“白薇的媽媽和周燼陽的媽媽是親姐妹。白薇以前在上海讀書,因爲她爸爸工作調動才轉學過來,暫時住周燼陽家。”
暫時住周燼陽家。
所以他們會朝夕相處。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吃飯,一起學習。
許寒酥想起自己家那個二十平米的小屋,想起母親粗糙的手,想起自己需要攢很久錢才能買一件新衣服。
差距。無法跨越的差距。
“許寒酥,”張雯忽然說,“你喜歡周燼陽吧?”
許寒酥的心髒猛地一縮:“沒……沒有。”
“別裝了,我看得出來。”張雯笑了笑,但笑容裏沒有惡意,“不過說實話,你和白薇比……差太多了。不是我打擊你,是事實。”
事實。殘忍的事實。
“我知道。”許寒酥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
“知道就好。”張雯拍拍她的肩,“早點死心,少受點傷。”
說完,她走了。
許寒酥站在原地,走廊裏的燈一盞盞亮起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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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許寒酥在日記本上寫:
“白薇來了。
周燼陽的表姐。
年級第二,大波浪,小皮鞋,很漂亮。
他們站在一起,很配。
不是那種配,是……一個世界的配。
張雯說,我和她比差太多了。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只是以前,沒有這麼清晰的對比。
現在有了。
白薇就是一面鏡子,照出了我所有的不足。
周燼陽今天沒來找我講題。
他和白薇一起回家了。
以後,是不是都會這樣?
我不知道。
但我好像,又要失去他了。
這次,不是因爲我說錯話。
是因爲……我配不上。”
寫到這裏,她停下筆,眼淚滴在紙上,暈開了墨跡。
窗外夜色深沉。
她想,也許這就是命運。
有些人注定是太陽,有些人注定是塵埃。
太陽和塵埃,怎麼會有交集呢?
即使曾經有過,也只是偶然。
風一吹,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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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許寒酥在食堂看見了他們。
周燼陽和白薇坐在靠窗的位置。白薇面前是一份精致的便當——不是食堂的飯菜,是自帶的,裝在粉色的餐盒裏。她小口吃着,動作優雅。周燼陽坐在對面,吃的是食堂的套餐。
他們在說話。白薇說了句什麼,周燼陽笑了——很真實的笑容,眼睛彎起來,嘴角上揚。是許寒酥很少見到的、放鬆的笑。
她的心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疼得厲害。
她端着餐盤,找了個最遠的角落坐下。背對着他們,不敢回頭。
“許寒酥。”有人在她對面坐下。
她抬起頭,看見林驍。他端着餐盤,笑着問:“這兒有人嗎?”
“沒有。”許寒酥小聲說。
林驍坐下,順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窗邊的方向,了然地點點頭:“白薇和周燼陽啊。他們表姐弟感情真好。”
“嗯。”許寒酥低頭扒飯。
“白薇挺厲害的,”林驍說,“昨天我們班數學課,老師讓她上去講題,她用了三種解法,把老師都驚着了。”
“哦。”
“周燼陽也是,雖然這次第三,但實力在那兒。”林驍繼續說,“他和白薇,沈耀,三個人這周末要代表學校去省裏參加數學競賽集訓。”
許寒酥的手一頓:“競賽集訓?”
“是啊,選拔省隊的。”林驍說,“要去兩周,住集訓基地。”
兩周。見不到了。
而且,是和沈耀、白薇一起。
那個更遙遠、更耀眼的世界。
“你……”林驍看着她,猶豫了一下,“沒事吧?”
“沒事。”許寒酥搖頭,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就是覺得……他們真厲害。”
“你也厲害啊,”林驍真誠地說,“能從七中考上一中,還穩定在年級前一百二十名,很不容易了。”
許寒酥愣了一下。這是第一次有人肯定她的努力——不是和周燼陽比,不是和白薇比,就是和她自己比。
“謝謝。”她小聲說。
“不客氣。”林驍笑了,“其實張雯之前跟我說過你。她說你特別努力,特別拼。我挺佩服這種人的。”
許寒酥的臉微微發熱。她沒想到張雯會這麼說。
“對了,”林驍壓低聲音,“張雯讓我跟你說,別想太多。她說白薇有喜歡的人,在北京。”
白薇有喜歡的人?
許寒酥的心髒輕輕一跳:“真的?”
“張雯說的,應該靠譜。”林驍說,“她消息一向靈通。”
這個消息讓許寒酥心裏稍微鬆了一點,但隨即又覺得自己可笑。白薇有沒有喜歡的人,和她有什麼關系?她和周燼陽之間的差距,不會因爲白薇有喜歡的人就消失。
“謝謝。”她又說了一遍。
“沒事。”林驍站起來,“我吃完了,先走了。你……加油。”
“嗯。”
林驍走了。許寒酥繼續吃飯,味同嚼蠟。
她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窗邊。周燼陽和白薇已經吃完了,正在收拾東西。白薇拿出一張紙巾,很自然地遞給周燼陽。周燼陽接過,擦了擦嘴。
那麼自然,那麼熟悉。
像真正的一家人。
而她,永遠是個外人。
許寒酥轉回頭,把最後一口飯塞進嘴裏。
咽下去的時候,有點哽咽。
她想,也許她該學會放下了。
放下那些不該有的期待。
放下那些不可能的幻想。
好好做他的朋友——如果他還願意的話。
其他的,不要多想。
多想,只會更痛。
可是心,真的能聽大腦的話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從白薇出現的那一刻起,她和周燼陽之間,好像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那種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脆弱的平衡,被打破了。
而這一次,她不知道該怎麼修補。
也許,根本補不了。
因爲差距在那裏,像一道天塹。
她跨不過去。
永遠跨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