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旬,江城的冬天進入了最冷的時節。
期末考試剛結束,寒假前的最後一周,高二(3)班籠罩在一種微妙的氛圍裏——既有考完試的放鬆,又有即將放假的期盼,還有對期末成績的忐忑。
教室裏的暖氣開得很足,窗戶上結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數學老師站在講台上講期末試卷,聲音透過暖氣的嘶嘶聲傳來,像隔着一層毛玻璃。
“這道解析幾何題,全班只有三個人做對。”數學老師敲着黑板,“蘇曉、趙明,還有……林逸。”
教室裏響起一片低低的驚嘆聲。
林逸坐在座位上,有點意外。那道題確實很難,他是用了一種超綱的方法做的——前世大學裏學的解析幾何知識。批卷老師居然給了分?
他轉頭看蘇曉。蘇曉正看着自己的試卷,眉頭微皺,似乎對某道題的扣分有異議。
數學老師繼續講題。林逸聽着聽着,思緒就飄走了。
期末考試他考了班級第十一名,比期中又進步了一名。語文138,歷史96,都很好。數學和物理雖然還是弱項,但至少都及格了。父母對他的成績很滿意,尤其是父親林海——自從轉崗到質檢科後,他整個人輕鬆了許多,開始在技術論壇上寫文章,雖然閱讀量不多,但樂在其中。
《雲海仙蹤》已經寫到八十萬字,劇情進入後半段。張小凡散盡修爲後,以凡人之軀踏上了尋找復活碧瑤之物的旅程。陸雪琪暗中跟隨,兩人若即若離的關系讓讀者揪心。
書評區每天都熱鬧非凡。“曉風”依然定期發長評,最近一篇分析了張小凡“由仙入凡”的心路歷程,寫得極其透徹。林逸每次看完都要思考很久——這個讀者,太懂他了。
而現實中,“曉風”就坐在他旁邊。
蘇曉知道他就是墨語,已經快兩個月了。這兩個月裏,他們保持着一種奇妙的默契:她從不點破,他從不解釋。但在圖書館的周六下午,偶爾的眼神交流裏,在課堂上傳遞的紙條上,某種無需言說的理解在生長。
“林逸。”
數學老師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到。”
“這道題,你來說說你的解題思路。”
林逸站起來,看着黑板上那道立體幾何題。他想了想,說出了標準解法——沒敢用超綱知識。
數學老師點頭:“思路正確,但步驟可以更簡潔。坐吧。”
林逸坐下,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一張紙條從右邊推過來。
字跡工整清秀,是蘇曉的筆跡。
沒有前因後果,沒有稱呼落款,就一句話:
“碧瑤會死嗎?”
林逸盯着那五個字,愣住了。
他轉頭看蘇曉。她正認真聽着老師講課,側臉平靜,好像那張紙條不是她傳的。
但微微泛紅的耳根出賣了她。
林逸拿起筆,在紙條下面寫:
“你希望呢?”
推回去。
紙條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停留了幾秒,被蘇曉用指尖勾走。
她低頭看了一眼,筆尖懸在紙上,似乎在思考。
然後她寫:
“不希望。但如果是注定悲劇,請讓她死得有意義。”
傳回來。
林逸看着這行字,心裏某個地方被輕輕觸動。
他想起“曉風”在書評區寫過的一句話:“悲劇不是爲了讓讀者哭,而是爲了讓讀者思。”
原來她一直是這麼想的。
他寫:
“所有的死亡都該有意義。碧瑤的也是。”
這次蘇曉看完,沒有立刻回復。她把紙條對折,夾進了數學課本裏。
下課鈴響了。
數學老師布置了寒假作業,收拾教案離開。教室裏立刻喧鬧起來,同學們開始討論假期計劃。
“逸哥,寒假去哪玩?”陳昊從後座探過頭來。
“在家待着吧。”林逸說,“你呢?”
“跟我爸回老家,沒意思。”陳昊撇嘴,“對了,你最近看《雲海仙蹤》了嗎?碧瑤到底能不能復活啊?我快急死了!”
林逸眼角瞥見蘇曉的耳朵動了動。
“作者會安排好的。”他含糊道。
“希望吧。”陳昊嘆氣,“要是碧瑤真死了,我就給作者寄刀片!”
林逸幹笑兩聲。
下午是自習課。臨近寒假,老師們都不怎麼管了,只要保持安靜就行。
林逸拿出數學寒假作業,開始寫。寫到一半,卡在了一道函數題上。
他盯着題目看了五分鍾,毫無頭緒。
一張草稿紙被推過來。
是蘇曉。她在紙上寫了解題步驟,一步一步很清晰,還在關鍵處畫了圈。
林逸照着步驟做,果然解出來了。
他在草稿紙上寫:“謝謝。”
蘇曉沒回應,繼續寫自己的作業。
但過了一會兒,她在草稿紙邊緣寫:
“你數學基礎不差,只是不熟練。寒假可以多做點題。”
林逸寫:“有什麼推薦的書嗎?”
“《高中數學精編》,藍色封面的那本。”蘇曉寫,“圖書館有。”
“好,周六去借。”
“嗯。”
簡單的對話,在草稿本邊緣展開。
就像兩個特務在秘密傳遞情報,小心翼翼,又帶着點隱秘的刺激。
放學鈴響時,窗外飄起了細雪。
同學們歡呼着沖出教室——寒假開始了。
林逸收拾書包,蘇曉也在收拾。兩人動作都很慢,等教室裏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同時站起來。
“寒假有什麼計劃?”林逸問。
“看書,復習,預習高三的內容。”蘇曉說,“你呢?”
“寫東西,看書,可能……還會幫我爸做點事。”
蘇曉點點頭。兩人並肩走出教室。
走廊裏空蕩蕩的,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在回響。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個世界染成白色。
走到樓梯口時,蘇曉突然說:“周六圖書館見。”
“好。”林逸說,“老地方。”
“嗯。”
她下樓,往教師家屬院的方向去。
林逸看着她消失在樓梯轉角,才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
雪落在肩上,很快就化了。
寒假的第二天,林逸去了市圖書館。
果然,靠窗的位置空着。桌上放着一本書——《高中數學精編》,藍色封面。
書下面壓着一張紙條:
“這本幫你借了。寒假快樂。”
字跡工整,沒有落款。
林逸笑了。他坐下,翻開書。書裏夾着幾張便籤紙,上面用不同的顏色標注了重點章節和例題。
是蘇曉的筆跡。
他拿出手機,想發條短信說謝謝,但想了想又放下了。
有些感謝,不需要說出來。
他打開電腦,開始寫《雲海仙蹤》的更新。
今天要寫張小凡在極北之地找到第一件復活碧瑤所需的天材地寶。那是一片千年不化的冰川,他在冰川深處發現了一朵冰蓮,花瓣透明如水晶,花心卻是一點殷紅,像凝固的血。
寫到這裏時,林逸停下筆。
他想起蘇曉那張紙條:“如果是注定悲劇,請讓她死得有意義。”
碧瑤的犧牲有意義嗎?
當然有。她救了張小凡的命,改變了他的命運,也改變了整個故事的走向。
但張小凡爲此付出的代價——散盡修爲,踏遍千山萬水,承受無數磨難——值得嗎?
在小說裏,值得。因爲這是愛情,是執念,是“我願爲你與全世界爲敵”的浪漫。
但在現實裏呢?
林逸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事,沒有值不值得,只有願不願意。
就像父親爲了家庭放棄文學夢,願意。
就像蘇曉在草稿本邊緣給他寫解題步驟,願意。
就像他坐在這裏寫這個故事,願意。
願意,就是最大的意義。
圖書館的鍾指向下午四點。林逸保存文檔,合上電腦。
他拿起那本《高中數學精編》,翻到蘇曉標注的第一章,開始做題。
題很難,但他做得很認真。
不會的,就在草稿紙上記下來,等下周問她。
窗外雪停了,夕陽從雲層後露出臉,把雪地染成金色。
寒假的一周很快過去。
林逸的生活進入了一種規律的節奏:上午寫作業,下午寫小說,晚上陪父母看電視或者教父親用電腦。
父親林海在技術論壇上的文章開始有人看了。雖然不多,但每一條評論他都認真回復。有一天晚上,林逸看見父親對着一條“謝謝前輩,解決了我的大問題”的評論,笑了很久。
母親王秀蘭還是老樣子,每天念叨“高三了要抓緊”,但態度明顯溫和了許多。她知道兒子在寫東西掙錢,雖然不清楚具體多少,但看他買得起電腦、買得起新工具,心裏也有了底。
除夕前三天,林逸收到了星辰中文網的稿費統計短信。
一月份稿費:一萬八千六百元。
他看着那串數字,有點恍惚。
半年多前,他還是個爲了省兩塊錢公交車費而走路上學的普通高中生。現在,他月入近兩萬,比父母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還多。
錢存在銀行卡裏,沉甸甸的,也輕飄飄的。
他不知道該怎麼花。給家裏換家電?父母肯定會追問。自己買點什麼?好像也沒什麼特別想要的。
最後他取了一部分現金,去商場給父母各買了一套新衣服,給自己買了幾本一直想買的書,剩下的存了起來。
除夕夜,一家三口圍坐在電視機前看春晚。
小品不好笑,歌曲不驚豔,但那種團圓的氣氛很溫暖。
“小逸,來,壓歲錢。”母親遞過來一個紅包。
“我都多大了……”林逸推辭。
“再大也是我兒子。”王秀蘭硬塞給他,“拿着,買點好吃的。”
林海也遞過來一個:“爸的這份少點,但也拿着。”
林逸接過兩個紅包,鼻子有點酸。
前世父母去世後,他就再也沒收過壓歲錢了。
“謝謝爸,謝謝媽。”
春晚進行到倒計時環節,主持人開始數秒。
“十、九、八、七……”
窗外傳來零星的鞭炮聲——這幾年市區禁放煙花爆竹,但總有人偷偷放。
“三、二、……新年快樂!”
電視裏一片歡呼。
林逸的手機震動了。
是蘇曉發來的短信:
“新年快樂。”
很簡單的四個字。
林逸回復:
“新年快樂。寒假作業寫完了嗎?”
發送。
過了幾分鍾,回復來了:
“數學寫完了。物理還有一半。”
“我數學還有幾道題不會,下周請教你。”
“好。”
對話到此爲止。
但林逸盯着手機屏幕,看了很久。
窗外的鞭炮聲越來越密,遠處的天空偶爾有煙花綻開,轉瞬即逝。
新的一年,開始了。
大年初三,林逸去了圖書館。
他以爲蘇曉不會來——畢竟還在過年期間。
但那個靠窗的位置,還是被占了。
不是蘇曉,是一本書——《百年孤獨》,馬爾克斯的。
書下面壓着紙條:
“回老家了,初八回來。位置幫你占着。”
林逸笑了。
這個姑娘,連占座都這麼有創意。
他坐下,打開電腦,開始寫今天的更新。
今天要寫張小凡遇到一個神秘老人,老人告訴他:復活逝者,代價不僅僅是修爲和天材地寶,還有記憶。
“你要用你最珍貴的記憶來交換。”老人說,“可能是你童年的快樂,可能是你第一次心動,可能是你與親人最溫暖的時光。每復活一分,就要遺忘一分。”
張小凡沉默了很久,問:“如果我要她完全回來呢?”
“那你將忘記一切關於她的記憶。”老人說,“你會記得有個人爲你而死,但你不記得她是誰,長什麼樣,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你復活了她,卻永遠失去了記得她的權利。”
這是一個殘酷的選擇。
林逸寫到這裏時,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很久。
如果是他,會怎麼選?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有些選擇之所以艱難,是因爲無論選哪邊,都會失去重要的東西。
這就是成長的代價。
也是愛的代價。
圖書館裏很安靜,只有他敲鍵盤的聲音。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紛紛揚揚。
初八那天,蘇曉果然回來了。
林逸走進圖書館時,她已經在位置上看書了。還是那本《舊唐書》,但旁邊多了一本《百年孤獨》。
“新年好。”林逸坐下。
“新年好。”蘇曉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在冬日陽光裏顯得格外清澈,“作業寫完了嗎?”
“差不多了。”林逸從書包裏掏出草稿本,“這幾道題不會。”
蘇曉接過草稿本,看了一眼,拿起筆開始寫解題步驟。
她寫得很專注,馬尾辮垂下來,發梢掃過紙面。
林逸看着她,忽然想起《雲海仙蹤》裏的陸雪琪——也是這樣的專注,這樣的清冷,這樣的……好看。
“看什麼?”蘇曉頭也不抬地問。
“沒什麼。”林逸移開目光,“就是覺得……你寫字很好看。”
蘇曉的筆尖頓了一下,沒說話,繼續寫。
但林逸看見,她的耳根又紅了。
寫完解題步驟,蘇曉把草稿本推回來:“這幾道題的關鍵是畫輔助線。你試試。”
林逸接過草稿本,照着步驟做。果然,畫了輔助線後,題目豁然開朗。
“你真厲害。”他由衷地說。
蘇曉搖搖頭:“你只是不習慣這種題型。多做就會了。”
“嗯。”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一個做題,一個看書。
但空氣裏有種奇妙的和諧,像冬日暖陽,不熱烈,但舒適。
下午離開圖書館時,雪已經停了。
兩人並肩走下台階。夕陽把雪地染成粉紅色,很美。
“你什麼時候回老家了?”林逸問。
“除夕前一天。”蘇曉說,“外婆家,在鄉下。昨天回來的。”
“鄉下冷嗎?”
“冷,但熱鬧。”蘇曉說,“有很多小孩放鞭炮。”
“真好。”
走到分岔路口,兩人停下。
“下周還來嗎?”林逸問。
“來。”蘇曉說,“開學前最後一周了。”
“嗯,那……下周見。”
“下周見。”
蘇曉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
“林逸。”
“嗯?”
她站在雪地裏,圍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碧瑤……最後會幸福的,對吧?”
她的聲音很輕,被風吹散,但林逸聽清了。
他認真點頭:“會的。”
“那就好。”蘇曉說,“我等着看。”
她轉身離開,腳印在雪地上延伸,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
林逸站在路口,看着她消失。
雪又開始下了。
細碎的雪花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但他心裏,是暖的。
因爲有人在意他寫的故事。
因爲有人願意在雪地裏等他。
因爲有人,在草稿本邊緣,與他分享着一個只屬於他們的秘密世界。
這就夠了。
足夠他繼續寫下去。
寫碧瑤的故事,寫張小凡的追尋,寫這個冬天裏,所有微小而珍貴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