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燼陽寫檢討的事很快傳遍了年級。畢竟他是年級前十的優等生,數學競賽省一等獎得主,居然爲了一份炒面翻牆——這反差太大了。
課間,走廊裏總有人對許寒酥指指點點。她知道他們在議論什麼:周燼陽爲了她,違反校規,寫檢討,扣班級分。
“她憑什麼啊?”隔壁班的女生小聲說,“長得也不好看,成績也就中等……”
“聽說他們小學就是同桌,周燼陽一直照顧她。”
“這叫照顧?這叫犯傻吧。”
許寒酥低着頭快步走過,假裝沒聽見。但那些話像針一樣扎進耳朵裏,拔不出來。
她開始躲着周燼陽。
早上不再約好一起走,課間不再一起去打水,放學後也不再等他講題。她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最後一個回來。像只受驚的兔子,縮回自己的殼裏。
周燼陽察覺到了。第三天放學,他在樓梯口攔住她。
“爲什麼躲我?”他問,聲音很平靜,但眼神很銳利。
“沒有……”許寒酥低着頭,“就是……最近作業多。”
“許寒酥。”周燼陽叫她的全名,這是很少有的,“看着我。”
她慢慢抬起頭。夕陽從樓梯間的窗戶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的眉頭微皺,嘴唇抿成一條線。
“因爲那些閒話?”他問。
許寒酥咬緊嘴唇,沒說話。
“那些話,重要嗎?”周燼陽繼續問,“別人的看法,重要嗎?”
“不重要,”許寒酥小聲說,“但是……你因爲我被處分,我……”
“處分已經接受了,”周燼陽打斷她,“檢討寫完了,分扣了。事情結束了。”
“可是……”
“沒有可是。”周燼陽向前走了一步,離她很近,“許寒酥,你答應過我的。”
“什麼?”
“不再懷疑,”周燼陽看着她,眼睛很深,“不再因爲別人的話推開我。你答應過的。”
許寒酥的眼淚涌上來。是啊,她答應過。新年夜那天,她說“我不會再逃了”。可是現在,她又想逃了。
因爲害怕。害怕自己配不上他的好。害怕連累他。害怕終有一天,他會後悔——後悔認識她,後悔和她做朋友,後悔爲她做的一切。
“周燼陽,”她的聲音在抖,“你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這個問題,她問過很多次。小學問過,初中問過,現在又問。
每次周燼陽的答案都不一樣。有時說“不知道”,有時說“就是想”,有時說“朋友就是這樣”。
但這次,他沉默了。
很長很長的沉默。樓梯間很安靜,只有遠處操場上打籃球的聲音,和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許寒酥,”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你知不知道,你有時候很殘忍。”
許寒酥愣住了。
“你總是問‘爲什麼’,”周燼陽說,“好像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須有理由。好像我爲你做什麼,都必須有目的。”
他深吸一口氣:“可是沒有。沒有理由,沒有目的。我就是想這麼做。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許寒酥的眼淚掉下來:“對不起……我只是……”
“你只是不相信,”周燼陽替她說完,“不相信會有人無條件地對你好。你覺得你不配,所以總要找一個理由,來解釋爲什麼我要對你好。因爲同情,因爲可憐,因爲……別的什麼。”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她的內心。是的,她就是這樣想的。她不配。所以她懷疑,她試探,她尋找理由。
“許寒酥,”周燼陽的聲音軟下來,“你配。你值得所有的好。”
這句話像一顆炸彈,在她心裏炸開。所有防御,所有僞裝,所有自卑,都被炸得粉碎。她終於哭出聲來,蹲在地上,抱着膝蓋,像個小孩子。
周燼陽也蹲下來,遞給她紙巾。沒說話,只是等着她哭完。
哭夠了,許寒酥抬起頭,眼睛紅腫,鼻尖通紅,樣子很難看。
“對不起……”她又說。
“不要再道歉了,”周燼陽說,“也不要再躲我了。好嗎?”
“好。”許寒酥用力點頭。
周燼陽笑了,很淡,但真實。他伸出手,拉她站起來。
“走吧,”他說,“吃飯去。”
“嗯。”
他們並肩走下樓梯。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兩個影子緊緊挨着,像永遠不會分開。
從那天起,許寒酥真的不再躲了。不管別人說什麼,她都不在乎了。因爲周燼陽說,她值得。
而張雯,好像也找到了新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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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雯喜歡上了隔壁班的一個男生。
那個男生叫林驍,是(四)班的。個子很高,籃球打得好,成績也不差,最重要的是——長得很帥。劍眉星目,皮膚白皙,笑起來有虎牙,是那種會讓女生偷偷議論的類型。
許寒酥第一次注意到林驍,是在周一的升旗儀式上。林驍是國旗手,穿着筆挺的制服,戴着白手套,在國歌聲中緩緩升起國旗。陽光照在他臉上,輪廓分明,眼神專注。
旁邊的女生小聲尖叫:“好帥啊……”
張雯也在看。許寒酥瞥見她眼裏閃爍的光——那是她看周燼陽時從未有過的、熾熱的光。
從那以後,張雯的話題總是圍繞着林驍。
“林驍今天打球又贏了,得了二十分呢!”
“林驍數學競賽進了復賽,真厲害。”
“林驍穿白襯衫真好看……”
她不再提周燼陽。不再刻意坐他旁邊,不再找他討論問題,不再在下自習時等他一起走。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轉移到了林驍身上。
許寒酥鬆了口氣,但又有點好奇。張雯喜歡周燼陽那麼久——從小學到現在,六年了。怎麼突然就喜歡上別人了?
直到有一天,她在洗手間聽見張雯和李夢的對話。
“你真的放棄周燼陽了?”李夢問。
“嗯。”張雯的聲音很平靜,“沒意思。他眼裏只有許寒酥。”
“可是他們不是只是朋友嗎?”
“朋友?”張雯冷笑,“你見過哪個男生爲‘朋友’翻牆買炒面?你見過哪個男生爲‘朋友’寫檢討扣分?他們自己騙自己罷了。”
許寒酥的心一緊。
“那你現在喜歡林驍?”李夢繼續問。
“林驍不一樣,”張雯的聲音裏有了笑意,“他會對我笑,會和我說話,會在我送水的時候說‘謝謝’。不像某些人,永遠冷着一張臉。”
水龍頭譁譁作響。許寒酥躲在隔間裏,手指緊緊摳着門板。
原來在張雯眼裏,周燼陽是“冷着一張臉”的。
可是她看到的周燼陽,會笑,會生氣,會無奈,會溫柔。雖然那些情緒都很淡,但真實存在。
只是那些情緒,好像只對她一個人展露。
這個認知讓她心裏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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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雯開始追林驍。很主動,很大膽,完全不像她之前對周燼陽那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她每天給林驍帶早餐——面包,牛奶,有時候是飯團。站在(四)班門口,大大方方地喊:“林驍,你的早餐!”
林驍會走出來,接過早餐,笑着說:“謝謝啊,多少錢?我給你。”
“不用,”張雯擺擺手,“我請你的。”
“那怎麼好意思……”
“那下次你請我喝奶茶唄?”張雯眨眨眼。
林驍愣一下,然後笑:“好啊。”
就這樣,他們有了“下次”。
張雯還去看林驍打球。每次都帶一瓶運動飲料,坐在第一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驍進球了,她會大聲喊“好球”;林驍休息了,她會跑過去遞水。
(四)班的男生開始起哄:“驍哥,可以啊,三班班花都來送水了!”
林驍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接過水:“謝了。”
張雯笑得燦爛,像朵盛開的向日葵。
許寒酥有時候會跟周燼陽一起去看球——周燼陽也打籃球,雖然不像林驍那麼突出,但技術不錯。她坐在場邊,看着張雯追逐林驍的身影,心裏有點復雜。
“張雯好像很喜歡林驍。”有一次,她小聲對周燼陽說。
“嗯。”周燼陽喝了口水,沒多評價。
“你不覺得……有點突然嗎?”許寒酥問,“她之前不是……”
她沒說完,但周燼陽懂了。
“她喜歡誰,是她的自由。”周燼陽說,語氣很淡。
“可是她喜歡你那麼久……”
“那是她的事,”周燼陽看向她,“不是我的事。”
許寒酥愣了愣,點點頭。是啊,喜歡誰,不喜歡誰,都是自己的事。別人沒義務回應。
就像周燼陽對她好,是周燼陽的事。她接不接受,是她的事。
球場上,林驍又進了一個三分。張雯跳起來歡呼,馬尾辮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
許寒酥忽然想,張雯這樣,也挺好的。勇敢,直接,喜歡就去追。不像她,總是患得患失,總是懷疑,總是等別人先邁出一步。
也許她應該學學張雯。
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很快,她又縮回了自己的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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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學校組織高一籃球聯賽。每個班都要組隊參加。
(三)班和(四)班在半決賽遇上了。周燼陽對林驍。
比賽那天,球場邊圍滿了人。許寒酥擠在人群裏,看着場上的周燼陽。他穿着黑色球衣,號碼是7號,跑動,傳球,投籃,動作幹脆利落。
林驍是(四)班的隊長,穿白色球衣,號碼是11號。他比周燼陽高一點,彈跳更好,投籃更準。
比分咬得很緊。最後三十秒,(三)班落後兩分。球傳到周燼陽手裏,他站在三分線外,起跳,投籃——
球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空心入網。
三分!反超一分!
(三)班的學生歡呼起來。許寒酥也跳起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周燼陽。他落地,轉身,和她目光相接。很短暫的一瞬,但他笑了——不是平時那種淡淡的微笑,是真正的、明亮的、帶着勝利喜悅的笑容。
許寒酥的心髒猛地一跳。
最後十秒,(四)班進攻。林驍帶球突破,周燼陽防守。兩個人在籃下對峙,像兩匹年輕的狼。
時間一秒一秒流逝。林驍假動作,轉身,起跳——周燼陽也起跳,封蓋。
球被拍飛了。
比賽結束的哨聲響起。(三)班贏了。
周燼陽的隊友沖上來抱住他,拍他的肩,揉他的頭發。他笑着,喘着氣,汗水從額角滑落。
許寒酥站在場邊,看着他。突然覺得,這樣的周燼陽很陌生——耀眼,張揚,像太陽一樣灼熱。不像她認識的那個安靜的、淡漠的周燼陽。
也許她從未真正了解他。
她只知道他對她好的那一面。不知道他在球場上會這樣拼搏,不知道他在競賽中會那樣專注,不知道他在別人眼裏是怎樣的存在。
她突然有點恐慌。像抓住了一縷陽光,卻發現自己握不住。
“周燼陽!”張雯的聲音突然響起。
許寒酥轉過頭,看見張雯拿着一瓶水跑向林驍——林驍輸了比賽,正低着頭坐在場邊,看起來很沮喪。
“林驍,喝點水。”張雯把水遞過去,“你打得很好,真的。”
林驍抬起頭,勉強笑了笑:“謝謝。”
“下次一定能贏!”張雯在他旁邊坐下,開始安慰他。
許寒酥看着這一幕,又看向周燼陽。他正被隊友圍着,笑着說話。沒人給他送水,沒人安慰他——因爲他贏了,不需要安慰。
她突然意識到,贏家有時候也很孤獨。
她從書包裏拿出一瓶水,擠過人群,走到周燼陽面前。
“給。”她把水遞過去。
周燼陽轉過頭,看見她,眼睛裏的笑意更濃了:“謝謝。”
他接過水,擰開瓶蓋,仰頭喝了幾口。喉結上下滾動,汗水順着脖頸流下,沒進球衣領口。
許寒酥的臉微微發熱。
“打得很棒。”她說,聲音很小。
“還行,”周燼陽用毛巾擦汗,“林驍很強,差點輸了。”
“可是你贏了。”
“嗯。”周燼陽看着她,“你剛才……一直在看?”
許寒酥點頭:“嗯。很緊張。”
“緊張什麼?”
“怕你輸。”
周燼陽笑了:“輸贏很正常。”
“可是……”許寒酥頓了頓,“我不想看你輸。”
這句話說得很輕,但周燼陽聽見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
“許寒酥,”他說,“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你來看我打球,”周燼陽說,“也謝謝你……不想看我輸。”
許寒酥的臉更紅了。她低下頭,盯着自己的鞋尖。
周圍很吵,歡呼聲,議論聲,籃球拍地的聲音。但他們的世界很安靜,只有彼此的心跳聲,和沒說出口的那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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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許寒酥在日記本上寫:
“今天籃球賽,他贏了。
他打球的樣子很耀眼,像太陽。
我看着他,突然覺得好陌生。
原來他在別人眼裏是這樣的。
原來他有很多面,而我只看過一面。
張雯在追林驍,很大膽,很直接。
她說周燼陽眼裏只有我。
是真的嗎?
我不敢想。
我怕想多了,連朋友都做不成。
可是今天,當他說‘謝謝你不想看我輸’的時候,
我的心跳得好快。
快得不像朋友之間該有的心跳。
周燼陽,我該拿你怎麼辦?”
寫完,她合上日記本,抱在胸前。
窗外月色很好。
她想起籃球場上,他明亮的笑容。
想起他說“謝謝你”時,溫柔的眼神。
想起張雯說“他眼裏只有你”。
也許……也許真的不只是朋友。
但這個“也許”,她不敢深究。
她怕。
怕一旦說破,就連現在的溫暖都失去。
所以她選擇沉默。
選擇繼續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即使心裏,已經開始長出別的種子。
即使心跳,已經開始背叛她的理智。
但她還是要裝傻。
爲了留住他。
爲了留住這份來之不易的、失而復得的溫暖。
即使委屈,即使痛苦。
她也甘之如飴。
因爲他是周燼陽。
是她生命裏唯一的光。
而她,寧願做他的影子。
只要能在他的光裏,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