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亭裏靜得能聽見風聲穿過竹葉的沙沙聲。
蘇挽晴握着那本詩集,手在微微發抖。她看着蕭執,看着他平靜卻深邃的眼睛,等待着那個可能顛覆一切的答案。
蕭執卻沒有立刻開口。他轉過身,重新看向亭外那池殘荷。暮色漸濃,天邊的晚霞紅得像血,映得池水也泛着詭異的紅光。殘荷耷拉着枯黃的葉子,在晚風裏瑟瑟發抖,像一群垂死的、伸向天空的手。
“十五年前,”他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碧桐莊確實鬧過時疫。但沈夫人的死,不是疫病那麼簡單。”
蘇挽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夫人身子雖弱,但一直在調養。她到碧桐莊後,試種新稻,改良農具,辦學堂教佃戶的孩子識字,精神反而比在京城時好了許多。”蕭執緩緩道,“變故發生在永和十五年九月。林氏去碧桐莊探望,之後沈夫人的身體就急轉直下。”
“母親……林夫人去做了什麼?”
“送藥。”蕭執轉過身,看着她,“說是從京城帶來的名貴藥材,給沈夫人補身子。藥材是林氏身邊的嬤嬤親自煎的,也是她親自喂沈夫人喝的。”
蘇挽晴的臉色越來越白。她想起胡大夫顫抖的手,想起仁濟堂小學徒說的“夜裏來的貴客”,想起井壁暗格裏那些證據……
“藥……有問題?”
“有。”蕭執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給她,“這是沈夫人當年托人送去陳御史那兒的信。你看看。”
蘇挽晴接過信紙。紙張已經泛黃,墨跡有些洇開,但字跡還能辨認——娟秀清雅,和詩集上的字一模一樣。
“婉姊:藥已驗明,確爲慢性毒物。林氏欲借疫病之名,行謀害之實……”
後面的話,她已經看不清了。眼睛被淚水模糊,手抖得厲害,信紙幾乎要握不住。她踉蹌着退後一步,靠在亭柱上,才勉強站穩。
“爲……爲什麼?”她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
蕭執沉默了片刻:“爲了你。”
蘇挽晴猛地抬起頭。
“林氏嫁入國公府時,是貴妾。沈夫人病故後,她才被扶正。”蕭執的聲音很低,“可沈夫人留下了一個女兒——真正的國公府嫡女。有那個孩子在,林氏就算做了正室,她的女兒也只是次女,永遠低人一等。”
他頓了頓,看着蘇挽晴慘白的臉:
“所以,她做了兩件事。第一,害死沈夫人。第二,偷換兩個孩子。”
竹亭裏死一般寂靜。
遠處宴會的喧鬧聲隱約傳來,絲竹悠揚,笑語盈盈。可那些聲音仿佛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朦朦朧朧,聽不真切。蘇挽晴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鼓槌重重敲在胸腔上。
偷換。
兩個孩子。
真正的嫡女……
她是誰?那個真正的嫡女是誰?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那個拿着信物上門的女子,那個眉眼像沈夫人的女子,那個去仁濟堂查胡大夫的女子……
“她……”蘇挽晴艱難地開口,“她現在在哪兒?”
蕭執沒有直接回答。他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憐憫:
“蘇姑娘,你準備好見她了嗎?”
蘇挽晴閉上眼睛。淚水終於滑落,順着臉頰,滴在手中的信紙上,暈開了墨跡。她想起從小到大,林氏對她的好;想起及笄禮上,母親含淚的眼;想起碧桐莊那口井,那塊推不動的磚石……
所有的好,所有的疼愛,都是建立在另一個女子的死亡之上。
建立在另一個女子十五年的顛沛流離之上。
“我……”她睜開眼,眼中一片血紅,“我有權見她嗎?我有資格……問她什麼嗎?”
蕭執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緩緩道:
“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我只能告訴你,她在查真相,在收集證據,在爲沈夫人討公道。而她手裏掌握的證據,足夠讓林氏身敗名裂。”
蘇挽晴的手握緊了信紙,紙張在她手中皺成一團。她想起林氏這些天的反常,想起她眼中的恐慌,想起她派去碧桐莊燒賬冊的護衛……
母親在害怕。
害怕真相大白,害怕身敗名裂。
而她,這個占了別人位置十五年的假千金,到時候該怎麼辦?
“世子,”她抬起頭,淚痕滿面,“我該怎麼辦?”
蕭執沒有回答。他從懷中取出一方帕子,遞給她。帕子是素色的,角落繡着一枝梅花。
蘇挽晴認得這帕子——不是蕭執的,是女子的東西。
“這帕子……”
“陳御史夫人給的。”蕭執說,“她讓我轉交給你。她說,沈夫人當年常去陳府,常和她在梅樹下喝茶論詩。她希望你……不要怨恨沈夫人,也不要怨恨你自己。”
蘇挽晴接過帕子,握在手裏。帕子很軟,帶着淡淡的熏香。她想起那本詩集,想起那些清雅的詩句,想起那個不該困於後宅的女子……
“我想見她。”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很輕,卻很堅定,“那個女子……沈夫人的女兒。我想見見她。”
蕭執看着她,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他點點頭:
“我會安排。但不是現在。”
“爲什麼?”
“因爲現在還不是時候。”蕭執說,“她手頭的證據還不夠完善,還需要一個人證——當年在碧桐莊照顧沈夫人的老仆,孫伯。只有他說出當年親眼所見,這案子才能真正定下來。”
蘇挽晴的心一緊:“那……”
“所以需要時間。”蕭執打斷她,“在這期間,你什麼都不要做。不要打草驚蛇,不要告訴林氏你已經知道真相,也不要再去碧桐莊。”
“可是……”
“沒有可是。”蕭執的語氣很嚴肅,“蘇姑娘,你現在很危險。林氏一旦知道你已經起疑,可能會采取極端手段。爲了你自己,也爲了……她,你必須要冷靜,要等待。”
蘇挽晴看着他嚴肅的表情,最終點了點頭。
“好。”她說,“我等。”
遠處傳來鍾聲,酉時了。宴會應該快散了。蕭執收起那張信紙,對她說:
“回去吧。記住,今天的話,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蘇挽晴擦幹眼淚,整理了一下衣裙,朝蕭執深深一禮:
“多謝世子告知。挽晴……感激不盡。”
她轉身離開竹亭。暮色已濃,竹林裏光線昏暗,腳下的石子路有些看不清。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軟綿綿的,沒有實感。
腦中一片混亂。沈夫人的死,林氏的陰謀,偷換的孩子,那個真正的嫡女……所有的信息像潮水一樣涌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走出後園時,春杏正焦急地等在那兒。看見她,忙迎上來:
“姑娘,您去哪兒了?夫人正找您呢。”
蘇挽晴勉強笑了笑:“隨便走了走。母親在哪兒?”
“在前廳,和平陽侯夫人說話。”春杏看着她蒼白的臉,欲言又止,“姑娘,您臉色不好,是不是……”
“沒事。”蘇挽晴打斷她,“走吧,別讓母親等急了。”
她跟着春杏往前廳走。經過花園時,宴會已經散了,丫鬟仆婦們正在收拾杯盤。菊花在暮色中顯得有些頹敗,香氣也淡了許多。
林氏正在前廳和平陽侯夫人說話,看見她進來,臉上露出笑容:
“晴兒回來了?去哪兒了,這麼久。”
“後園走走,看竹子。”蘇挽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母親,時辰不早了,咱們該回府了吧?”
“是該回了。”林氏起身,向平陽侯夫人告辭。
馬車已經等在府外。上了車,林氏拉着蘇挽晴的手,仔細看了看她的臉:
“怎麼眼睛紅紅的?哭過了?”
“風吹的。”蘇挽晴垂下眼,“後園竹子多,風大。”
林氏沒有懷疑,只拍了拍她的手:“下次出門記得戴帷帽。女兒家的臉,要仔細護着。”
蘇挽晴點點頭,沒有說話。她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看着漸次亮起的燈火,看着這座她生活了十五年的京城。
一切看起來都和從前一樣。
可她知道,不一樣了。
永遠,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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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小院,沈硯清也在等。
她坐在屋裏,桌上攤着母親的手札和那些田畝文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在等蕭執回來,等他從平陽侯府帶回來的消息。
下午從陳府回來後,她就一直坐在這裏。福伯送來的晚飯還擺在桌上,已經涼了,她一口沒動。
油燈裏的油添了兩次,窗外從暮色四合到完全漆黑。遠處傳來打更聲,戌時了。
終於,敲門聲響起。
“進來。”
蕭執推門進來,帶着一身夜露的寒氣。他在桌邊坐下,自己倒了杯茶,一飲而盡,才看向沈硯清:
“她知道了。”
沈硯清的心猛地一跳:“知道多少?”
“全部。”蕭執放下茶杯,“沈夫人的死,林氏的陰謀,偷換孩子的事……我都告訴她了。”
屋裏陷入短暫的沉默。油燈噼啪作響,火苗跳動,在兩人臉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她……什麼反應?”沈硯清問,聲音很輕。
“哭了。”蕭執說,“但很鎮定。她說……想見你。”
沈硯清的手握緊了。她垂下眼,看着桌上跳動的燈焰,沒有說話。
“我沒有答應。”蕭執繼續說,“我說現在還不是時候,要等孫伯那邊有結果。她答應了,說會等。”
“她……沒有怨恨?”沈硯清抬起頭,眼中有些茫然。
“怨恨誰?怨恨你?還是怨恨命運?”蕭執苦笑,“她說,她有資格怨恨誰呢?占了別人位置十五年,享了別人的人生十五年,她有什麼資格怨恨?”
沈硯清沉默了。她想起平陽侯府外那個月白色的身影,想起井壁半空那個蒼白卻堅定的臉,想起那個女孩說“有些事,必須親眼看看”時的語氣……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輕聲問。
蕭執想了想:“和你不一樣。她是在錦繡堆裏長大的,溫婉,端莊,懂禮數。但也和你一樣——倔強,執着,想要知道真相。”
沈硯清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這雙手很粗糙,有老繭,是常年勞作留下的。而蘇挽晴的手,應該很細膩,很柔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的手。
兩個本該是姐妹的女孩,因爲一場陰謀,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一個在鄉野長大,粗茶淡飯,卻讀了很多書,想走科舉之路。
一個在深宅長大,錦衣玉食,卻活在謊言裏,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命運,真是諷刺。
“接下來怎麼辦?”她問。
“等孫伯。”蕭執說,“我已經派人去碧桐莊附近找了,應該很快能找到他。只要他肯作證,這案子就有把握了。”
“如果他不肯呢?”
蕭執沉默了片刻:“那就只能用別的辦法了。陳御史已經開始寫奏折,同時查林氏其他的把柄。平陽侯府那邊,也有問題——林氏這些年通過侯府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生意,只要查出來,夠她喝一壺的。”
沈硯清點點頭。她知道,扳倒林氏這樣的權貴,不能只靠一樁舊案,要從多方面下手。
“還有一件事。”蕭執看着她,“秋獵三日後開始,你要去嗎?”
沈硯清一怔:“我去做什麼?”
“見孫伯。”蕭執說,“我已經安排好了,秋獵期間,孫伯會來圍場附近。你可以在那兒見他,當面跟他說。”
沈硯清的心跳快了起來。見孫伯,說服他作證……這是最關鍵的一步。
“好。”她說,“我去。”
蕭執站起身:“那就這麼定了。三日後,卯時,西城門見。還是扮作我的書童。”
他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她一眼:
“沈姑娘,這條路走到現在,已經沒有回頭路了。你真的……不後悔?”
沈硯清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油燈的光在她眼中跳躍,映出一片堅定:
“不後悔。”
蕭執點點頭,沒再說什麼,推門離開了。
屋裏重歸寂靜。沈硯清吹滅油燈,在黑暗裏躺下。可睡不着,腦中反復浮現的,是蘇挽晴的臉,是母親的信,是碧桐莊那口井。
還有孫伯。
那個守了莊子十五年的老人,會願意站出來嗎?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淒厲而悠長。
夜深了。
而在鎮國公府聽雪軒裏,蘇挽晴也躺在黑暗中,睜着眼睛。
她手中握着那方繡着梅花的帕子,帕子很軟,帶着陳夫人身上的熏香。她想起蕭執的話,想起沈夫人的詩,想起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
眼淚又落下來,無聲地滑進鬢發。
她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不知道真相大白後會怎樣,不知道那個女子會怎樣對她。
她只知道,有些事,知道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碎了的鏡子,再怎麼拼,也拼不回原來的樣子。
窗外的月亮很圓,很亮,清冷的光灑進來,照得屋裏一片朦朧。
像一場醒不過來的夢。
又像一場,剛剛開始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