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雨刮器規律地刮擦着車窗,試圖驅散連綿雨幕帶來的模糊。
黃隊長最後那句“用至親的墓碑鋪就的路”,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陳未心中最後一絲僥幸。
他摩挲着指尖那枚已然恢復常溫,卻仿佛烙印下無形痕跡的青銅戒指,低聲問道:“所以……像我們這樣的人,不止一個?鎮靈司,到底是什麼樣子?”
黃隊長將女兒的照片小心翼翼收回內袋,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寶。他重新點燃了那支一直沒點的煙,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在車內彌漫開來,驅散了些許雨天的潮溼,也似乎驅散了他眼中一瞬間的脆弱。
“鎮靈司,明面上的檔案不存在,隸屬於一個你從未聽過的部門。”黃隊長吐出一口煙圈,聲音恢復了之前的沉穩,卻帶着一種公式化的冰冷,“它的結構很簡單,也很殘酷。”
“最高層是‘司主’,神龍見首不見尾,據說他們……已經不太像人了,是行走的規則,或者說是更接近‘陰墟’本源的詛咒聚合體。他們負責定策,以及應對最恐怖、可能波及一城乃至一國的‘大型裂縫’或‘凶煞’。”
“其下是各區域的‘指揮使’,比如我們這片轄區的姜指揮使。他們是戰略級力量,通常坐鎮後方,協調資源,但也隨時準備頂上一線。”
“再下面,就是我們這些一線作戰單位——行動隊。以小隊爲基礎行動,像我,代號‘背骸人’,就是這支小隊的隊長。”
黃隊長指了指自己,“每個正式隊員,都必須‘契鬼’,並獲得司內承認的代號。這不是爲了耍帥,而是爲了在一定程度上隔絕厲鬼真名帶來的因果糾纏,也是我們在內部唯一的標識。”
“我們小隊,連我在內,目前有五個人。”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除了我,‘馬金剛’——那家夥契的是一只凶靈,力大無窮,肉身強度變態,但脾氣也跟石頭一樣又臭又硬,沉默寡言,能一拳打爆一堵牆,也能盯着一個地方發呆一整天。”
“‘鬼醫’柳姑娘,契的是個癡迷醫術的醫魂。她能處理很多厲鬼造成的創傷和詛咒殘留,但……代價是性格陰晴不定,時而溫柔似水,時而陰冷如冰,喜歡收集各種‘有趣’的器官和組織,你最好別在她面前受太奇怪的傷。”
“‘影舞’阿七,契的是個依附在古戲服上的幽魂,速度極快,擅長潛行、追蹤和制造幻影。
不過他被那戲魂影響很深,說話做事都帶着點戲台上的腔調,有時候分不清現實和戲文,偶爾還會無意識地哼唱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陰間曲調。”
“還有一個,‘血瞳’老吳,契的是一對傳承不知多少代的詭異眼珠。他能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線’和‘痕跡’,預判危險,甚至短時間幹擾厲鬼的感知。代價是視力極差,畏光,整天戴着特制的墨鏡,性格孤僻,喜歡獨自對着空氣喃喃自語,說些誰也聽不懂的讖緯。”
黃隊長彈了彈煙灰:“看到了嗎?這就是‘契鬼者’的現狀。沒有一個正常人。駕馭厲鬼的力量,就像抱着冰塊取暖,時間久了,自己也會變得冰冷、怪異。厲鬼的執念、怨憎、死亡規則,會不斷侵蝕我們的人性。失控,是每個契鬼者最終的歸宿,要麼戰死,要麼……被自己體內的東西吞噬,變成新的‘清理’對象。”
提到“清理”二字,陳未指尖微微一顫。
“至於待遇……”黃隊長嗤笑一聲,“錢,不缺。只要合理,司裏能滿足你大部分物質需求。家人會受到最高級別的秘密保護——雖然這保護有時候也顯得蒼白無力。我們擁有在一定範圍內的‘特別行動權’,必要時候,可以調動地方資源配合。”
“但所有這些,”他話鋒一轉,語氣沉重,“都是爲了讓我們能更有效地‘堵漏’,能活得更久一點,多處理幾次事件。本質上,我們是一群用生命和人性做燃料,燃燒自己,勉強維持着現實不至於立刻崩壞的……耗材。”
車輛緩緩駛入一條不起眼的輔路,最終在一棟看起來像是廢棄倉庫的建築前停下。牆體斑駁,鏽跡斑斑,周圍寂靜無人。
“到了,第七行動隊的臨時據點之一。”黃隊長熄火,拔出鑰匙,“歡迎來到地獄的前哨站,陳未。或者,你該想想自己的代號了。在這裏,沒有代號的人,往往活不過第一場任務。”
他推開車門,冰冷的雨水和一股混合着鐵鏽、塵土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陳未深吸一口氣,感受着體內兩股力量的細微躁動,跟着下了車。
眼前的倉庫,在他感知中,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建築。它更像一個沉默的巨獸,匍匐在雨幕中,散發着與黃隊長、與他體內厲鬼同源的,那種令人不安的陰冷與死寂。
倉庫大門在身後沉重地合攏,將淅瀝的雨聲和外界蒼白的天光隔絕。
內部空間比從外面看顯得更加空曠、深邃,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重的消毒水氣味,卻依舊掩蓋不住某種更深層的、如同陳舊血跡和腐朽物混合的淡淡腥氣。
幾盞懸掛在高聳頂棚上的白熾燈投下冷硬的光線,在坑窪的水泥地上切割出大塊大塊的陰影。
角落堆放着一些蒙塵的器械箱,另一邊則雜亂地擺放着幾張行軍床和舊沙發
。整個空間給人一種臨時、粗糙,卻又因某種無形壓力而顯得異常緊繃的感覺。
黃隊,將溼漉漉的外套隨手甩在椅背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都滾出來,見見新人。”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裏回蕩。
陰影蠕動。
一個身高接近兩米、肌肉虯結如同岩石般的壯漢率先從一堆器械箱後走了出來。他穿着緊身的黑色背心,露出的臂膀上布滿扭曲的青色紋路,眼神呆滯而空洞,只是沉默地站在那兒,就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這便是“馬金剛”。
緊接着,一陣若有若無的、帶着奇異檀香和藥草味的風拂過。一個穿着白大褂,但內裏卻是一件色彩斑斕、繡着詭異花紋復古長裙的女人,從用簾子隔出的區域走了出來。她面容姣好,但臉色蒼白得過分,眼神時而靈動,時而渙散,手指纖細,正用一塊絨布細細擦拭着一把造型古怪、布滿鏽跡的小刀。她是“鬼醫”柳姑娘。
“喲,來了個小哥哥?”她的聲音輕柔,卻帶着一絲飄忽,“身上……味道很復雜呢。有機會讓我看看你的內在構造嗎?”她舔了舔嘴唇,眼神瞬間變得極具侵略性和探究欲。
陳未感到體內的兩股力量微微一滯。
幾乎同時,陳未眼角餘光捕捉到一道模糊的身影在頭頂的鋼梁上一閃而過,輕如鴻毛地落在他側後方。那是一個穿着寬鬆黑色練功服的年輕男子,身段柔軟,臉上帶着一種似笑非笑的戲謔表情。
“觀公子骨相清奇,印堂卻隱有黑氣纏繞,此番入我門來,怕是命裏該有此一劫~”他捏着嗓子,用唱戲般的腔調說道,正是“影舞”阿七。
最後,在最角落的陰影裏,一個戴着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厚重墨鏡、穿着老舊中山裝的中年男人緩緩抬起頭。
他沒有看陳未,而是“望”着陳未身邊的空氣,嘴唇無聲地嚅動着。
片刻後,他沙啞地開口:“很多‘線’……纏着他,很亂,很危險。一條……紅色的,特別凶。” 是“血瞳”老吳。
陳未站在這些氣質各異,卻無一不散發着陰冷、非人氣息的“同伴”中間,感覺自己像是誤入了某個怪異的巢穴。
他們的目光,或直接或間接,都帶着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工具,或者……一個潛在的威脅。
黃隊似乎對隊員們的反應早已習慣,他走到一張布滿劃痕的金屬桌前,拿起一個平板電腦操作了幾下,然後看向陳未:“按照流程,新人需要備案,並獲得代號。代號一旦確定,除非持有人死亡或徹底失控,否則不予更改。它將伴隨你在鎮靈司的整個生涯,成爲你新的身份標識。”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陳未指間的青銅戒指:“你的情況特殊,初步評估,你駕馭的‘鬼’具有極強的鎮壓、吞噬特性,與神話中那位專司捉鬼、斬鬼的天師有所關聯。司裏初步建議,你的代號爲——”
黃隊的聲音在倉庫中清晰地響起:
“鍾馗。”
兩個字落下,倉庫內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凝滯。
馬金剛依舊面無表情。鬼醫柳姑娘眼中閃過一絲極濃的興趣。影舞阿七輕輕“咦”了一聲,身形似乎又模糊了一下。血瞳老吳則猛地將臉轉向陳未的方向,墨鏡後的視線仿佛要穿透一切。
鍾馗。捉鬼之神,鬼王克星。
陳未在心中默念這個代號,感到指間的戒指似乎微微發熱。
體內的兩股力量,那糾纏不清的詛咒,在這一刻竟奇異地沒有互相傾軋,反而像是受到了某種無形的牽引,短暫地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一股沉重、威嚴,仿佛能鎮邪破煞的氣息,隱隱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他抬起頭,迎上黃隊和其他隊員的目光。他知道,從這個代號加身的那一刻起,他不再僅僅是那個意外卷入詭異事件的普通人。
他是“鍾馗”,是鎮靈司第七行動隊的新人,是行走在現實與陰墟裂縫之間,以詛咒對抗詛咒的……活着的傳說,或者說,活着的悲劇。
“我接受。”陳未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堅定與冰冷。
他感覺自己的某種情感,似乎正隨着這個代號的確認,被悄然封存。
黃隊點了點頭,將平板電腦轉向他:“‘鍾馗’,歡迎正式加入。這是你的初始裝備領取單和行動守則。另外,你的第一個適應性任務,三天後開始。目標是江城的一個吃人的街道。”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算不上笑容的表情:“讓我們看看,‘鍾馗’天師,是否名副其實。”
陳未——不,現在是鍾馗了——接過平板,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
他看向窗外,雨還在下,城市依舊在遠方閃爍,但他知道,他回不去了。前方的路,正如黃隊長所說,是由墓碑鋪就的,而他,正踏足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