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江城，冬天真正來了。
教學樓走廊的窗戶結了厚厚一層霜，早讀時呵出的白氣在空氣中久久不散。操場上殘留的積雪被踩得硬邦邦的，像一塊塊灰白色的補丁。期末考試的緊張氣氛彌漫在整個校園，但比考試更緊迫的，是文理分科的選擇。
高二上學期就要結束了，下學期開學前，每個學生都要確定自己是選文科還是理科。這個選擇，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未來的大學專業、職業方向，甚至人生軌跡。
12月20日，周五晚上十點半。
林逸坐在電腦前，QQ的提示音在安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他剛寫完《雲海仙蹤》的最新章節，上傳後，習慣性點開那個灰色的小企鵝。
列表裏只有寥寥幾個好友：陳昊、孫陽、趙明遠老師，還有……蘇曉。
蘇曉的頭像是默認的藍色長發女孩，網名很簡單，就叫“曉”。林逸的頭像是系統自帶的，網名是“逸”。
兩人的聊天記錄不長，大部分是關於作業和學習的。但最近，話題開始多了起來。
此刻，蘇曉的頭像是亮的。
林逸猶豫了一下，點開對話框。
打了一行字，又刪掉。
再打，再刪。
最後他發了個簡單的：“在？”
幾乎秒回：“在。寫作業。”
“我也是。剛寫完更新。”
“今天更新看了，張小凡找到冰魄珠那段寫得很美。”
“謝謝。”
對話停在這裏。
林逸盯着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懸着。
他知道，該談那個話題了。
文理分科。
按照前世記憶，蘇曉選了理科，考上了燕京大學。而他選了文科，去了省城一所普通一本。
這一世呢？
他的成績比前世好很多，尤其是語文和歷史，幾乎每次都是班級第一。數學和物理雖然還是弱項，但經過蘇曉這半年的輔導，已經能穩定在及格線以上。
選文科，對他來說是最穩妥的。有系統加持的記憶力和寫作能力，加上前世的知識積累，考上重點大學沒問題。
但蘇曉呢？
她各科都很均衡，數學物理甚至比語文歷史更好。按常理，她應該選理科，前途更廣。
而且她父母都是知識分子，肯定希望女兒學理。
林逸深吸一口氣，開始在對話框裏打字：
“文理分科，你考慮好了嗎？”
發送。
這次回復得沒那麼快。
過了大概兩分鍾，蘇曉回：
“還沒完全想好。你呢？”
“我想選文。”
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但很久都沒有消息發過來。
林逸等得有點心焦。
終於，新消息來了：
“爲什麼？”
林逸想了想，打下真實的理由：
“喜歡歷史，喜歡寫作。數學物理雖然也能學，但沒熱情。”
又補充了一句：
“而且我覺得，文科更適合我未來的發展。”
這次蘇曉回得很快：
“我父母希望我選理。”
意料之中。
林逸打字：
“那你自己呢？想學什麼？”
又是漫長的“對方正在輸入…”。
林逸能想象出，蘇曉此刻應該也坐在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徘徊，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終於，消息來了：
“我不知道。理科確實更‘有用’，但我也喜歡文科。特別是歷史。”
她頓了頓，又發來一條：
“趙老師說我學歷史很有天賦。”
林逸笑了，回復：
“他說的對。你在歷史課上的表現，比我強多了。”
“你只是不認真學。認真起來，誰都比你不上。”
這是蘇曉第一次用這種略帶調侃的語氣跟他說話。
林逸心裏一暖，回：
“那你到底選什麼？”
這次蘇曉沉默了更久。
久到林逸以爲她下線了。
就在他準備關掉對話框時，新消息彈了出來：
“我想選理。”
林逸心裏一沉。
但緊接着，又一條消息：
“但是……”
“我們可以考同一所大學。”
林逸盯着這行字，看了很久。
久到眼睛有點發酸。
他打字：
“雲港大學？”
這是他早就想好的目標。雲港大學是重點大學，文理科都不錯，而且所在的城市雲港是沿海開放城市，文化氛圍濃厚，適合他未來發展。
更重要的是，前世蘇曉考上的燕京大學太難了，他的成績夠不上。雲港大學雖然也是重點，但錄取線相對低一些。
蘇曉回：
“嗯。雲港大學理科分數線比文科高30分左右。以我的成績，應該沒問題。你……”
“我也沒問題。”林逸立刻回，“我查過，雲港大學文學院去年錄取線610，我期末如果能考到620以上，就有希望。”
“你能考到。”
“這麼相信我？”
“你只是不認真。認真起來，誰都比你不上。”
她又重復了這句話，但這次後面加了個笑臉表情。
林逸笑了，回了個笑臉。
兩人在屏幕兩端，都對着電腦笑了。
雖然隔着網絡，但那種默契，像電流一樣在空氣中傳遞。
過了一會兒，蘇曉又發來消息：
“我父母那邊……我會想辦法說服他們。雲港大學新聞學院在全國排前五，實踐機會多，我可以說我想學新聞。”
“那你不想學理了？”
“想。但更想……有選擇權。”
這句話說得有些模糊，但林逸聽懂了。
她想要的選擇權，不只是選文理，還有選擇自己的人生，選擇……和誰在一起。
林逸打字：
“謝謝你。”
“謝什麼？”
“謝謝……願意爲我們的約定努力。”
這次蘇曉沒有立刻回復。
過了很久，她才回：
“不是爲你。是爲我自己。”
典型的蘇曉式回答——傲嬌，但真誠。
林逸回：
“不管爲什麼，謝謝。”
“嗯。”
對話又停了。
但空氣裏有種溫暖的安靜。
林逸看着對話框裏那些簡短的文字，忽然覺得，這個冬天的夜晚，一點也不冷。
他起身倒了杯熱水，回來時，看見蘇曉又發來一條：
“其實……我有點害怕。”
林逸坐下，認真回復：
“怕什麼？”
“怕選錯。怕辜負父母的期望。怕……以後會後悔。”
林逸想了想，打下很長一段：
“我聽過一句話：人生沒有完全正確的選擇，我們要做的是讓選擇變得正確。選文也好，選理也好，重要的是你選了之後，怎麼走下去。”
“而且，不管選什麼，你都是蘇曉。那個在歷史課上引經據典的蘇曉，那個在圖書館認真看書的蘇曉，那個爲小說人物流淚的蘇曉。這些不會因爲選文理而改變。”
發送。
蘇曉回：
“你說得對。謝謝。”
“不客氣。”
又過了一會兒：
“林逸。”
“嗯？”
“你真的覺得……我們能考上同一所大學嗎？”
林逸看着這個問題，手指在鍵盤上停頓。
他能說自己有系統加持，有前世記憶，有絕對的把握嗎？
不能。
但他能說：
“能。只要我們想。”
“你想嗎？”
“想。”
“我也想。”
兩人隔着屏幕，說出了這句像承諾又不像承諾的話。
然後蘇曉發來最後一條：
“不早了，該睡了。明天圖書館見？”
“好，老地方。”
“晚安。”
“晚安。”
林逸關掉對話框，但沒關電腦。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遠處機械廠的燈光還亮着，夜班的工人還在忙碌。窗玻璃上結了霜，朦朦朧朧的，像未來一樣看不清，但又充滿希望。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他和蘇曉，不再是普通的同桌，不再是圖書館的默契書友，不再是作者和讀者的關系。
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約定。
一個關於未來，關於大學，關於“在一起”的約定。
雖然誰也沒說“在一起”這三個字。
但那個約定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
第二天是周六，林逸如約來到圖書館。
靠窗的位置，蘇曉已經在了。她面前攤開的是文理分科的志願表，手裏握着筆，眉頭微皺。
林逸坐下，從書包裏拿出電腦。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沒說話。
但空氣裏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林逸打開文檔，開始寫今天的更新。今天要寫張小凡在極北之地遇到一個神秘老人，老人告訴他：復活逝者，需要集齊三樣天地至寶，但每找到一樣，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寫着寫着，林逸感覺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抬起頭，看見蘇曉正看着他。
“怎麼了？”他問。
蘇曉猶豫了一下，把志願表推過來：“幫我看看。”
林逸接過來。表格上，“理科”那一欄已經打了勾，“文科”空着。下面有家長意見欄，寫着：“建議選理科，未來發展更廣闊。——蘇明遠（父）”
“你父親的意見很明確。”林逸說。
“嗯。”蘇曉點頭，“昨晚跟他談了，他還是堅持。”
“那你……”
“我還是想試試。”蘇曉說，“雲港大學新聞學院真的很好，而且我查了，他們有大一新生可以轉專業的政策。我可以先報新聞，如果實在不喜歡，大二再轉到理科專業。”
林逸驚訝：“你查得這麼細？”
“昨晚查的。”蘇曉說，“查到凌晨兩點。”
林逸心裏一暖。
“辛苦了。”他說。
“不辛苦。”蘇曉搖頭，“爲自己的選擇負責，應該的。”
她把志願表拿回去，在“文科”那一欄，輕輕畫了個小勾。
很小，很小，幾乎看不見。
但確實是勾。
“先這樣。”她說，“寒假前交上去，還有時間慢慢說服他們。”
“需要我幫忙嗎？”林逸問。
蘇曉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不用。這是我和父母之間的事。”
她頓了頓：“不過……謝謝你願意幫我。”
“應該的。”林逸說。
兩人又陷入沉默。
圖書館很安靜，只有翻書聲和敲鍵盤聲。
陽光從西窗斜射進來，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溫暖的光斑。
林逸繼續寫小說。今天這一章寫得格外順暢，張小凡的決心，老人的告誡，極北之地的蒼涼……一切都寫得很有感覺。
寫到一半時，蘇曉突然遞過來一張紙條：
“你寫張小凡爲復活碧瑤付出一切，值得嗎？”
林逸想了想，在紙條背面寫：
“在故事裏，值得。因爲愛本身就是意義。”
蘇曉看完，寫：
“那在現實裏呢？”
林逸筆尖一頓。
他寫：
“現實裏……要看那個人值不值得。”
推回去。
蘇曉看完，沒有立刻回復。
她把紙條對折，夾進了書裏。
然後繼續看她的志願表。
但林逸注意到，她的嘴角，有一絲極淡的笑意。
下午四點，兩人收拾東西離開圖書館。
走到門口時，外面又飄起了細雪。
“又下雪了。”蘇曉說。
“嗯，今年冬天雪真多。”林逸說。
“我帶了傘。”蘇曉從書包裏拿出傘，還是上次那把黑色的。
“我送你？”她問。
林逸搖頭：“今天不淋雨了。一起走到公交站吧。”
“好。”
兩人並肩走進雪裏。
雪不大，細細碎碎的，像鹽粒一樣灑下來。街道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響。
“寒假有什麼計劃？”林逸問。
“復習，預習，可能……還會去我外婆家待幾天。”蘇曉說，“你呢？”
“寫小說，復習，可能還會幫我爸做點事。”
“你爸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林逸說，“在技術論壇上寫文章，雖然看的人不多，但挺開心。”
“那就好。”蘇曉點頭。
走到公交站，正好一輛車來。
“我走了。”蘇曉說。
“嗯，路上小心。”
蘇曉上車，刷卡，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車啓動前，她透過車窗朝林逸揮了揮手。
林逸也揮手。
車開走了，消失在雪幕中。
林逸站在原地，看着車尾燈越來越遠，最後變成一個小紅點，消失不見。
雪落在肩上，很快化了。
但他心裏，是暖的。
因爲他知道，有個人，在爲他們的約定努力。
而他，也要更加努力才行。
騎車回家的路上，林逸在心裏規劃寒假的復習計劃。
語文和歷史不用太擔心，數學和物理是重點。還有英語，也要加強。
雲港大學文科錄取線610，他期末如果能考到620，高三再沖刺一年，應該沒問題。
而且，他還有系統。
雖然系統說過不會直接幫他考試，但強化記憶力和理解力，本身就是巨大的優勢。
到家時，母親正在準備晚飯。
“小逸，文理分科的事，考慮好了嗎？”母親問。
“考慮好了，選文科。”林逸說。
母親頓了頓：“你爸和我商量過了，不管你選什麼，我們都支持。不過文科……將來工作好找嗎？”
“好找。”林逸說，“而且媽，我在寫小說，也能掙錢。”
“那是副業，不能當飯吃。”母親說，“不過既然你決定了，就好好學。媽相信你。”
“謝謝媽。”
晚飯時，林海也問了同樣的問題。
得到肯定的答復後，他說：“文科也好。你歷史好，語文好，寫作也有天賦。將來當作家，或者當老師，都不錯。”
“嗯。”林逸點頭。
“對了，你那個小說……”林海猶豫了一下，“寫的是什麼？”
林逸簡單介紹了《雲海仙蹤》的劇情。
林海聽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看了幾章。寫得……很好。特別是人物，很鮮活。”
林逸驚訝：“爸，你看了？”
“嗯。”林海點頭，“在電腦上看的。不太習慣，但慢慢看完了。”
“你覺得怎麼樣？”
“很好。”林海認真說，“比我想象的好得多。小逸，你真有這方面的天賦。”
得到父親的認可，林逸鼻子有點酸。
前世父親從沒看過他寫的東西，這一世，一切都不一樣了。
“謝謝爸。”他說。
“好好寫。”林海拍拍他肩膀，“但也別耽誤學習。高考是大事。”
“我知道。”
晚飯後，林逸回到房間，打開電腦。
登錄QQ，蘇曉的頭像是灰的，應該還沒到家。
他打開文檔，繼續寫今天的小說。
寫着寫着，忽然想起蘇曉今天在圖書館問的那個問題：
“你寫張小凡爲復活碧瑤付出一切，值得嗎？”
他在文檔裏加了一段張小凡的內心獨白：
“值得嗎？這個問題，張小凡問過自己無數遍。
“每次在冰天雪地裏凍得手腳麻木時，每次被妖獸追得遍體鱗傷時，每次在深夜想起碧瑤的笑容卻只能對着冰棺說話時，他都問：值得嗎？
“但每次，答案都是一樣的：值得。
“不是因爲碧瑤有多好，而是因爲，那是他的選擇。
“人生最珍貴的，不是得到了什麼，而是選擇了什麼，並爲選擇負責到底。
“碧瑤是他的選擇。
“復活碧瑤，也是他的選擇。
“既然選了，就不問值不值得。
“只問，願不願意。
“而他，願意。”
寫完這段，林逸保存文檔。
他看向窗外，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的。
就像某些選擇，一旦做出，就要堅定地走下去。
不管前路有多少風雪。
因爲選擇了，就要負責到底。
就像他選擇了文科。
就像蘇曉選擇了爲他們的約定努力。
就像張小凡選擇了復活碧瑤。
選擇本身，就是意義。
林逸關掉電腦，躺到床上。
睡前，他給蘇曉發了條短信：
“到家了嗎？”
幾分鍾後，回復來了：
“到了。剛吃完飯。”
“志願表的事，別太有壓力。慢慢來。”
“嗯，我知道。你也是，別太累。”
“好。晚安。”
“晚安。”
林逸放下手機，閉上眼睛。
雪夜很靜。
但他的心，很滿。
因爲有方向，有目標，有……值得爲之努力的人和事。
這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