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城，春天來得悄無聲息。
教學樓前的梧桐樹悄悄冒出了嫩芽，操場上殘留的積雪化成了水窪，在陽光下閃着粼粼的光。風還帶着冬天的餘寒，但拂過臉頰時，已經能嗅到一絲泥土解凍的氣息。
3月8日，星期一，婦女節。
高二（3）班的教室裏，幾個女生正在互相贈送小禮物——自制的賀卡、小盆栽、巧克力。課間休息時間，教室裏鬧哄哄的，充滿了春天的躁動。
“曉曉，給你的。”一個短發女生走過來，遞給蘇曉一個精致的紙袋。
楚月，蘇曉的同桌——在女生這邊。藝術生，學畫畫的，性格開朗，是班裏的人緣王。她和蘇曉從初中就是朋友，雖然性格天差地別，但意外地合得來。
“謝謝。”蘇曉接過紙袋，裏面是一支很貴的進口鋼筆，“這太貴了……”
“婦女節禮物嘛。”楚月笑嘻嘻地在她旁邊坐下，“再說，你上次幫我補習數學，還沒謝你呢。”
蘇曉搖搖頭，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小盒子：“給你的。”
楚月打開，是一套進口水彩顏料，她一直想買但舍不得的那種。
“哇！曉曉我愛你！”楚月抱住蘇曉，“你怎麼知道我想要這個？”
“上次聽你說的。”蘇曉輕輕推開她，“別鬧，有人看呢。”
確實有人在看。林逸坐在教室另一頭，正和陳昊聊天，但眼角餘光瞥見楚月抱住蘇曉時，手裏的筆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
“你看什麼呢？”陳昊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哦，楚月和蘇曉啊。她們關系真好，明明一個冷一個熱。”
“嗯。”林逸收回目光，繼續寫作業。
但心思已經飄走了。
開學一個月，他和蘇曉的“紙條傳書”還在繼續。不過現在不限於課堂了——有時候課間，有時候放學後，有時候……甚至會在周六圖書館之外的時間，發幾條短信。
內容依然簡單：作業、題目、偶爾分享看到的書或文章。
但頻率在增加。
林逸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三十歲的靈魂讓他對感情有更復雜的理解，但也更謹慎。蘇曉才十七歲，還在讀高二，未來有太多不確定性。
更重要的是，他現在是“墨語”，一個在網絡上有幾萬讀者的作者。如果被人發現他和蘇曉的關系……
“逸哥，想什麼呢？”陳昊拍了他肩膀一下，“下課了，走，打球去。”
“不了，作業還沒寫完。”林逸說。
“行吧，學霸。”陳昊聳聳肩，抱着籃球跑出去了。
林逸坐在座位上，繼續寫數學作業。寫到一半，一張紙條從右邊傳過來——隔着兩排座位，是楚月遞過來的。
“放學後女生宿舍有活動，蘇曉讓我問你來不來？”字跡飛揚，還畫了個笑臉。
林逸愣住了。楚月怎麼會有他的紙條？
他抬頭，看見楚月正朝他擠眉弄眼，蘇曉則低着頭，耳根通紅。
林逸想了想，在紙條背面寫：“什麼活動？”
傳回去。
楚月看完，笑得花枝亂顫，寫了一句：“婦女節茶話會，男生止步。但蘇曉說可以破例讓你當‘特邀嘉賓’。”
這下連林逸都臉熱了。
他寫：“不太方便吧。你們玩得開心。”
這次紙條傳到蘇曉手裏。她看完，抿了抿唇，把紙條收了起來。
下午放學後，林逸推着自行車走出校門時，看見楚月挽着蘇曉的手走在前面。楚月正興奮地說着什麼，蘇曉安靜地聽着，偶爾點頭。
春風拂過，吹起蘇曉的馬尾辮，發絲在夕陽裏泛着金色的光。
林逸看着她們的背影，忽然想起《雲海仙蹤》裏的一個情節：張小凡遠遠看着田靈兒和齊昊並肩而行，心裏涌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那時候他寫：“有些距離，不是用腳步可以丈量的。”
現在他懂了。
“嘿，看什麼呢？”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
是孫陽，體育委員，剛從操場跑完步回來，滿頭大汗。
“沒什麼。”林逸收回目光，“回家？”
“嗯，一起走一段？”
兩人推着車並肩走。孫陽是個直性子，有什麼說什麼：“林逸，你跟蘇曉……是不是有點什麼？”
林逸心裏一跳：“什麼意思？”
“別裝了。”孫陽笑，“全班都看出來了。你倆上課傳紙條，下課還一起討論題目，上周六我還看見你們從圖書館出來。”
“我們就是普通同學。”林逸說。
“得了吧。”孫陽搖頭，“普通同學會每周六固定去圖書館？普通同學會課間互相送飲料？普通同學會……”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楚月跟我說，蘇曉最近提到你的頻率，高得離譜。”
林逸握車把的手緊了緊：“楚月還說什麼了？”
“說蘇曉以前從來不提男生，現在三句話不離‘林逸說’‘林逸覺得’‘林逸的歷史課筆記’。”孫陽擠擠眼，“逸哥，你可以啊，連冰山女神都能融化。”
“別瞎說。”林逸皺眉，“對她名聲不好。”
“知道知道，我不亂說。”孫陽拍拍胸脯，“但逸哥，我跟你說真的——蘇曉是個好姑娘，成績好，人品好，長得也好看。你要是喜歡，就好好對人家。”
林逸沒說話。
他當然知道蘇曉好。
但正是因爲她好，他才更不敢輕易靠近。
他的秘密太多：重生者，系統，網文作者，月入過萬的高中生……
任何一個說出來，都足以顛覆正常人的生活。
而蘇曉，應該有一個簡單、純粹、陽光燦爛的青春。
不該被他的復雜拖累。
“再說吧。”林逸最終說，“現在最重要的是高考。”
“也對。”孫陽點頭，“不過逸哥，青春就這幾年，別留遺憾。”
兩人在路口分開。林逸騎車回家，腦子裏亂糟糟的。
晚飯時，母親王秀蘭問起學校的事。
“小逸，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叫蘇曉的女生？”她突然問。
林逸筷子一頓：“怎麼了？”
“今天買菜碰到張嬸，她說她女兒在你們學校看到你和蘇曉走得很近。”王秀蘭看着他，“那姑娘成績很好是吧？”
“年級第一。”林逸說。
“那挺好。”王秀蘭笑了，“多跟成績好的同學玩，有好處。”
林海從報紙後抬起頭：“但也別耽誤學習。”
“我知道。”林逸低頭吃飯。
飯後回到房間，林逸打開電腦，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他滿腦子都是楚月的話，孫陽的話，母親的話。
還有蘇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手機震動了。
是蘇曉發來的短信：
“今天楚月亂傳紙條，對不起。”
林逸盯着這行字看了很久，回復：
“沒事。茶話會好玩嗎？”
“還行。楚月她們鬧得厲害。”
“嗯。”
對話又斷了。
林逸放下手機，打開《雲海仙蹤》的文檔，強迫自己寫今天的更新。
但寫了刪，刪了寫，怎麼也進入不了狀態。
最後他關掉文檔，打開瀏覽器，登錄星辰中文網。
書評區依然熱鬧。最新一章是張小凡做出選擇——他願意用記憶交換碧瑤的復活。
讀者們炸了：
“不要啊！忘了碧瑤，復活還有什麼意義？”
“作者太狠了，這是要虐到底啊！”
“我賭張小凡最後會反悔！”
“曉風呢？求分析！”
“曉風”還沒出現。
林逸刷新了幾次，終於看到那個熟悉的ID發了一篇新長評。
標題：《記憶與存在——論張小凡選擇的哲學意義》
他點開，認真讀。
“張小凡面臨的選擇，本質上是關於‘存在’的哲學命題：如果一個人被所有人遺忘，她是否還存在？如果一個人忘了所愛之人，愛是否還存在？
“記憶是存在的錨點。碧瑤爲張小凡而死，她的‘存在’便錨定在了張小凡的記憶裏。如果張小凡遺忘，那麼碧瑤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錨點就消失了——即使肉身復活，她也只是一個陌生人。
“但反過來想：如果張小凡不遺忘，碧瑤就永遠只能活在記憶中，無法真正‘歸來’。這是兩難。
“作者在這裏提出了一個深刻的思考：愛，到底是爲了記住，還是爲了讓對方幸福？
“張小凡選擇遺忘，是因爲他愛碧瑤勝過愛‘愛碧瑤的自己’。他願意犧牲自己的記憶，換取碧瑤真正的重生。
“這可能是全書最悲壯，也最浪漫的選擇。”
林逸讀完了，久久無言。
“曉風”又讀懂了。
讀懂了故事，讀懂了人物，也讀懂了他想表達的東西。
他回復：“你的解讀，讓這個故事更有重量。謝謝。”
發送。
然後他關掉網頁，重新打開文檔。
這一次，他寫得順暢了。
筆下的人物仿佛活了過來，在他眼前做出選擇，承受代價，繼續前行。
寫到深夜，母親來敲門：“小逸，早點睡。”
“知道了媽。”
他保存文檔，關掉電腦。
躺到床上時，手機又震了。
還是蘇曉：
“睡了？”
“還沒。”
“今天的長評，我看了。”
林逸心裏一動。她果然就是“曉風”。
“寫得很好。”他回復。
“故事更好。”
兩人隔着屏幕，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蘇曉發來最後一條：
“晚安。”
“晚安。”
林逸放下手機，閉上眼睛。
黑暗中，他想起楚月狡黠的笑，想起孫陽直白的話，想起母親試探的眼神。
也想起蘇曉在圖書館認真看書的樣子，在課堂上遞紙條時微紅的耳根，在雪地裏回頭問“碧瑤會幸福嗎”時的眼神。
他知道，有些事情，正在發生。
而他，需要做出選擇。
周三下午，美術課。
因爲是副科，又臨近放學，教室裏有些騷動。美術老師是個年輕的女老師，也不怎麼管，讓大家自由創作。
楚月坐在畫板前，正在畫一幅水彩。她畫的是窗外的梧桐樹，嫩綠的新芽在枝頭綻放，很有春天的氣息。
蘇曉坐在她旁邊，在看一本歷史書。
“曉曉。”楚月突然開口，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前後左右的人聽見。
“嗯？”
“你最近不對勁。”楚月頭也不抬，繼續畫畫。
“哪裏不對勁？”
“提到某個人的頻率，高得離譜。”楚月停下筆，轉頭看着她，“上周五，你說‘林逸的數學進步了’；周一，你說‘林逸的歷史筆記借我看看’；昨天，你說‘林逸推薦了一本書’……”
蘇曉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我……我只是陳述事實。”她低頭看書，但書頁半天沒翻。
“事實？”楚月笑了，“曉曉，咱們認識多少年了？你什麼時候這麼頻繁地提過一個男生？”
“以前沒有需要提的。”蘇曉小聲說。
“哦？”楚月湊近，“所以現在有‘需要’了？”
蘇曉不說話了。
楚月收起笑容，認真看着她：“曉曉，我沒開玩笑。你是不是……喜歡林逸？”
教室裏很吵，沒人注意她們這邊的對話。
蘇曉沉默了很久。
久到楚月以爲她不會回答了。
“我不知道。”她最終說，聲音很輕，“我就是覺得……和他說話很舒服。他懂很多，但從不炫耀。他寫的……他看過的書，很多我也喜歡。而且……”
她頓了頓：“他能聽懂我在說什麼。”
楚月看着她，眼神變得溫柔。
“曉曉，你知道我最羨慕你什麼嗎？”她說，“不是成績好，不是長得好看，而是你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麼。”
蘇曉抬頭看她。
“你想考好大學，就拼命學習；你喜歡歷史，就把圖書館相關書籍都看遍；你想幫同學，就站出來說話。”楚月說，“現在，如果你覺得和林逸在一起讓你舒服，讓你開心，那就跟着感覺走。”
“可是……”蘇曉猶豫，“高三了，學習最重要。”
“學習重要，但快樂也重要。”楚月說，“而且曉曉，你太緊繃了。你總把自己繃得像根弦，我看着都累。那個林逸……他能讓你放鬆，這是好事。”
她重新拿起畫筆：“當然，你要是擔心影響學習，就把握好分寸。但別因爲害怕，就錯過可能對的人。”
蘇曉看着窗外的梧桐樹，嫩芽在春風裏微微顫動。
“楚月。”
“嗯？”
“謝謝你。”
“客氣啥。”楚月笑了，“不過曉曉，你要是真談戀愛了，得第一個告訴我。”
“八字沒一撇呢。”蘇曉說。
“那就讓它有一撇。”楚月眨眨眼，“需要幫忙隨時說，姐妹給你助攻。”
蘇曉被她逗笑了，輕輕推了她一下：“別鬧。”
放學後，楚月果然開始“助攻”。
她拉着蘇曉在自行車棚等林逸。
“楚月，這樣不好……”蘇曉想走。
“怕什麼，我們是碰巧遇到的。”楚月理直氣壯。
林逸推着車出來時，看見她們，愣了一下。
“林逸！”楚月揮手，“正好碰到你。我和曉曉要去書店買輔導書，你知道哪家書店的參考書比較全嗎？”
林逸想了想：“新華書店吧，教輔區在三樓。”
“太好了，我們正要去那兒。”楚月說，“要不一起？你幫我們參謀參謀。”
林逸看向蘇曉。蘇曉低着頭，手指絞着書包帶子。
“好。”他說。
三人並肩走出校門。楚月很會活躍氣氛，一路上說個不停，從美術課的趣事說到最近看的漫畫，再說到即將到來的月考。
林逸和蘇曉偶爾插幾句，大部分時間在聽。
走到書店門口時，楚月突然“哎呀”一聲：“我忘了我媽讓我早點回家，今天有事。你們倆去吧，幫我看看有沒有好的數學輔導書。”
說完也不等兩人反應，轉身就跑，還回頭做了個鬼臉。
留下林逸和蘇曉站在書店門口，面面相覷。
春風拂過，帶來路旁玉蘭花的香氣。
“那個……”林逸先開口，“還進去嗎？”
蘇曉點點頭：“嗯，我確實要買書。”
兩人走進書店。三樓教輔區人不多，很安靜。
蘇曉在書架前挑選數學輔導書，林逸在旁邊看歷史類的。
“這本怎麼樣？”蘇曉拿起一本《高中數學解題技巧》。
林逸接過來翻了翻：“不錯，題型很全。不過有些題超綱了，你可以先看基礎部分。”
“嗯。”蘇曉把書放進購物籃。
他們又在書店轉了轉。林逸買了本新出的歷史專著，蘇曉買了本英語詞匯書。
結賬時，收銀員看着他們，笑了：“同學，你們是情侶吧？今天有活動，情侶購書打八折。”
蘇曉的臉騰地紅了。
林逸也愣了一下，然後說：“我們不是……”
“怎麼不是？”收銀員指着他們手裏的書，“一個買歷史，一個買數學，多互補。而且你們站在一起，很般配。”
林逸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蘇曉已經低着頭把書裝進書包，快步走出書店了。
林逸趕緊結賬追出去。
書店外，夕陽西下，街道上車水馬龍。
蘇曉站在路邊的梧桐樹下，背對着他。
“蘇曉。”林逸走過去。
她轉過身，臉上還帶着紅暈。
“那個收銀員……亂說的。”林逸說。
“嗯。”蘇曉點頭，“我知道。”
兩人又沉默了。
春風很溫柔，吹起她的發絲，吹動他的衣角。
“我……”林逸想說點什麼，但不知道說什麼。
“我要回家了。”蘇曉說，“明天見。”
“明天見。”
她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
“林逸。”
“嗯？”
夕陽的光從她身後照過來，給她整個人鍍上一層金邊。
“周六圖書館見。”她說。
然後她真的走了。
林逸站在梧桐樹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他忽然想起楚月今天在美術課上說的話。
也想起孫陽說的“別留遺憾”。
還有“曉風”在長評裏寫的：“愛，到底是爲了記住，還是爲了讓對方幸福？”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就像春天的嫩芽，一旦破土而出，就再也按不回去了。
他騎車回家。
路上，手機震了。
是楚月發來的短信：
“逸哥，怎麼樣？書店之旅還愉快嗎？”
林逸笑了，回復：
“謝謝你的‘助攻’。”
楚月秒回：
“不客氣！記得請我吃飯！”
林逸關掉手機，迎着晚風，騎得飛快。
心裏有什麼東西，在春風裏，悄悄生長。
像梧桐樹的嫩芽。
像故事裏的愛情。
像這個年紀該有的，純粹而美好的心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