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書院的學業並非一味拘於書齋。依循古禮，春三月，書院會組織生徒進行一次短途“遊學”，或稱“采風”，旨在讓學子親近自然，印證經史，陶冶性情。
這一年，因年初多事，遊學推遲到了三月中旬。地點選在落雲京西郊三十裏外的“翠微山”。山不甚高，卻林壑幽美，有溪流潺湲，有古寺鍾聲，更有一片頗爲知名的桃林，此時正值花期，雲蒸霞蔚，是京中士女春日踏青的佳處。
書院此行，由兩位資歷較深的講書帶隊，嚴博士因需鎮守聽濤閣並未隨行。甲、乙等生徒幾乎傾巢而出，鄭允、周驍等人皆在其中。雜役仆從也跟去不少，負責照料行李、飲食。洛舟因“勤勉本分”，也被胡三點名隨行，做些輔助搬運、打雜的活計。
離了高牆深院的壓抑，又是春暖花開時節，一路上，生徒們明顯活潑了許多。車馬粼粼，歡聲笑語不斷，縱是鄭允，也暫時收斂了城府，與同伴指點山水，吟誦詩句，頗有些少年人的意氣。周驍依舊沉默，但策馬行在隊伍中，挺直的背脊似乎也鬆快了些，目光流連於山野之間，偶爾會露出一絲近乎輕鬆的神色。
洛舟跟在隊伍末尾的雜役車旁，低頭走路，心中卻保持着警惕。他知道紅酥手（阿七）也在此行雜役名單中，負責照管部分書籍和文房。兩人自那日後院交易後，再無多餘交流，在衆人面前更是形同陌路。但洛舟能感覺到，那雙墨藍色的眼睛，偶爾會如清風般掠過自己，帶着審視，也帶着一絲監督的意味。
三日後，隊伍抵達翠微山腳一處預先租下的莊園安頓。次日一早，講書宣布上午自由活動，可自行結伴遊賞山景，下午則需集合，前往山中“臥雲寺”聽高僧講禪。
洛舟得了片刻閒暇，又被莊園管事指派去山溪邊清洗一些沾染了塵土的餐具。他提着小木桶，沿着蜿蜒小徑，走向後山那條清澈見底的“漱玉溪”。
溪水淙淙，兩岸桃李紛披，落英繽紛，隨溪水流淌，恍若仙境。陽光透過花枝灑下，光影斑駁，空氣裏彌漫着草木與花朵的清新氣息，令人心曠神怡。
洛舟尋了一處水流平緩的淺灘，蹲下身，開始清洗碗碟。冰涼的溪水浸過手指，帶走連日奔波的疲憊。他難得有片刻放鬆，目光不由被眼前美景吸引，看着粉白的花瓣打着旋兒順流而下。
就在這時，一陣銀鈴般的輕笑聲，夾雜着少女清脆的說話聲，從上遊不遠處傳來。
“快看那邊！那株桃花開得真好，像是要撲到溪水裏去呢！”
“郡主，您慢些，小心腳下石頭滑！”
“知道啦，采薇你真囉嗦。”
洛舟聞聲抬頭望去。只見上遊溪邊，走來三四位年輕女子。爲首一人，身着櫻草黃繡折枝玉蘭的春衫，下系月白百蝶穿花羅裙，外罩一件薄如蟬翼的煙霞色雲紋披風。她約莫十六七歲年紀，梳着靈動的雙環髻，發間只點綴着幾顆瑩潤的珍珠和一支小巧的累絲金蝶簪。容顏嬌美，肌膚勝雪，一雙杏眼靈動澄澈，顧盼間神采飛揚，此刻正提着裙裾，小心翼翼又興致勃勃地踩着溪邊光滑的卵石，指向不遠處一株斜伸向溪面的老桃樹。
她身後跟着兩個丫鬟打扮的少女，以及一位年紀稍長、氣質沉穩的嬤嬤，正緊張地護在她左右，連聲提醒。
看衣着氣度，絕非尋常人家女子，更像是京中勳貴或皇族家眷。洛舟不欲多事，連忙低下頭，加快手中動作，只想盡快洗完離開。
然而，那黃衫少女的注意力已被溪水中流過的落英和幾尾靈動的小魚吸引，不知不覺走到了離洛舟不遠的下遊。她彎腰想去掬水，腳下踩到一塊生着青苔的圓石，猛地一滑！
“哎呀！”驚呼聲中，她身體失衡，向溪中倒去！
“郡主！”嬤嬤和丫鬟嚇得魂飛魄散。
電光石火間，蹲在溪邊的洛舟幾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把抓住了少女揮舞的手臂，用力向後一帶。
少女被他拉得踉蹌後退兩步，撞入及時趕到的嬤嬤懷中，總算沒有跌落溪水，只是裙擺和繡鞋濺上了些水花，略顯狼狽。
“郡主！您沒事吧？”嬤嬤緊緊扶住她，臉色發白。
少女驚魂未定，喘息了幾下，拍了拍胸口，才搖搖頭：“沒、沒事，就是嚇了一跳。” 她抬起頭，看向仍保持着伸手姿勢、似乎也有些愣住的洛舟。
四目相對。
少女杏眼中的驚惶漸漸褪去，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這個突然出手相助的年輕人。他穿着普通雜役的粗布衣裳，漿洗得發白，面容清秀，卻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甚至有些過於蒼白，唯有一雙眼睛，在初時的驚訝過後，顯得格外黑亮清澈。此刻，他正迅速收回手，退後一步，低下頭去，姿態恭謹。
“多謝……這位小哥相助。”少女定了定神，開口致謝，聲音清脆悅耳，帶着些許劫後餘生的輕快。
“不敢。”洛舟低聲道，依舊垂着眼，“只是舉手之勞，小姐無恙便好。此地石頭溼滑，還請小姐小心。” 他聽到嬤嬤喚“郡主”，心知對方身份尊貴，更不願多留，說完便提起木桶，打算離開。
“等等。”少女卻叫住了他，似乎對他產生了興趣，“你是這附近莊園的人？還是……也是來遊春的？”
洛舟腳步一頓，如實道：“小人是白鷺書院隨行雜役，在此清洗器物。”
“白鷺書院？”少女眼睛一亮，“就是今年新開的那座書院？我聽說皇……嗯，聽說裏面都是很厲害的學子呢！你是書院的雜役，那一定見過不少學子吧？他們……是不是都很有趣？” 她話語間帶着天真爛漫的好奇，顯然對那座名聲在外的書院頗爲向往。
嬤嬤在一旁低聲提醒：“郡主，時候不早，我們該回去了。”
少女卻擺擺手，興致勃勃地繼續看着洛舟：“你叫什麼名字？在書院做什麼差事？”
洛舟心中無奈，只得答道：“小人洛舟，在書院聽濤閣做些灑掃整理。”
“聽濤閣？是藏書的地方嗎？一定有很多書吧！”少女仿佛有問不完的問題，“我平時也喜歡看書，不過母親總說女孩兒家讀太多書沒用……” 她說到這裏，似乎意識到說多了，吐了吐舌頭，模樣嬌俏可愛。
洛舟不知該如何接話，只能含糊應道：“閣中藏書是很多。”
少女見他拘謹，也不以爲意，反而覺得有趣。她平日裏接觸的，不是皇親國戚，便是世家子弟，要麼恭敬守禮，要麼刻意逢迎，何曾見過這般沉默寡言、舉止雖恭謹卻透着一股疏離沉靜氣質的“下人”？而且方才他出手相助，動作果斷，並無半分猶豫討好之意。
“你剛才反應好快。”少女笑道，眉眼彎彎，“要不是你，我可真要變成落湯雞了。嗯……該怎麼謝你呢？” 她想了想，從腰間解下一個繡工精致、散發着淡淡清香的荷包，遞了過來，“這個送給你，裏面是我自己調的香丸，提神醒腦的，不算貴重，聊表謝意。”
“這……”洛舟連忙推辭，“小人不敢當，只是小事……”
“拿着嘛！”少女不由分說，將荷包塞進他手裏，“我最不喜歡欠人情了。再說，這香丸真的很好聞，你讀書……呃，你做事累了聞一聞，或許有幫助呢？”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帶着不容拒絕的善意。
荷包入手溫軟，絲緞細膩，上面繡着纏枝海棠，針腳細密，顯然出自大家之手。淡淡的、混合了薄荷與不知名花香的清雅氣息縈繞鼻尖。
洛舟握着手裏的荷包，看着少女真誠明媚的笑臉，心中某個角落，似乎被這春日的陽光和溪水，輕輕觸動了一下。但他很快清醒，深知彼此身份雲泥之別，這片刻交集，不過是春日溪畔一場偶然的風。
“多謝小姐厚賜。”他不再推辭，將荷包小心收起，再次躬身，“小姐若無他事，小人先告退了。”
少女見他收下，滿意地點點頭，又囑咐道：“你自己在溪邊也要小心哦。我們走啦！” 說着，在嬤嬤和丫鬟的簇擁下，轉身沿着來路離去，走了幾步，還回頭沖他揮了揮手，笑容燦爛如枝頭綻放的桃花。
洛舟站在原地，目送那抹明黃的窈窕身影消失在桃林深處，手中似乎還殘留着荷包的暖意和那清雅的暗香。他搖了搖頭，將心中那一絲莫名的漣漪壓下，提起木桶，快步離開溪邊。
他不知道那少女是哪位王府的郡主，也不想知道。這只是春日遊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如同溪水中偶然交匯又各自流走的兩片花瓣。
然而，命運有時就喜歡捉弄人。
當日下午，書院衆生徒前往臥雲寺聽禪。寺中香客不少，除了尋常百姓，也有不少達官貴人前來禮佛賞春。
洛舟作爲隨行雜役，守在禪堂外院的廊下等候。不經意間，他看到一行人從前殿嫋嫋而來，被知客僧恭敬引入側面的精舍。其中一道熟悉的櫻黃色身影，讓他微微一怔。
正是溪邊偶遇的那位郡主。她此刻換了身更莊重些的衣裙，發髻也重新梳過，簪了珠翠，在幾位年長貴婦的陪伴下，言笑晏晏，舉止優雅，與溪邊那個活潑爛漫的少女判若兩人，卻依然明豔照人。
她也看到了廊下的洛舟，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唇角彎起一個極淺的、只有他能意會的微笑，輕輕點了點頭，便隨着衆人步入精舍。
原來，她是來臥雲寺進香的貴客。洛舟移開目光，心中那被刻意壓下的漣漪，似乎又輕輕蕩開了一圈。
他不知，這位被他偶然所救、贈以香囊的“郡主”，正是當今天後武明瓔的嫡親侄女，深受聖後寵愛，被封爲“樂安郡主”的畫見悅。而她更不知，眼前這個沉靜少言的“書院雜役洛舟”，真實身份是卷入驚天謎案、與當世最危險殺手有着隱秘交易的律陰司小吏梧舟。
春日翠微山，溪水潺潺，桃花灼灼。一場不期而遇，在兩人心中都投下了淡淡的影子，無關身份，只在那個陽光和煦、落英繽紛的瞬間。
但這影子，在這風雲變幻的時局裏，是會如朝露般消散，還是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生長出意想不到的枝蔓？
無人知曉。
洛舟摸了摸懷中那精致的荷包，淡淡的馨香似乎能穿透衣衫，縈繞身周。他抬頭，望向精舍方向，那裏檀香嫋嫋，梵唱隱隱。
而遠處山道上，僞裝成雜役的紅酥手，正默默注視着禪院的方向，墨藍色的眼眸深邃莫測，不知在想些什麼。
春日的暗香，悄然浮動在翠微山的每一個角落，也縈繞在命運交織的絲線上，若隱若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