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書院的清晨,是被清越的鍾聲喚醒的。
鍾聲來自聽濤閣頂層的銅鍾,每日寅末準時敲響,聲波蕩開凝滯的寒氣,催促着整座書院從沉睡中蘇醒。生徒們前往各自講堂,書童雜役也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洛舟——或者說,頂着“洛舟”之名的梧舟,早已習慣了這種節奏。他拿着比人還高的長柄雞毛撣子,小心翼翼地從聽濤閣一層最邊角的書架開始,拂去積攢了一夜的浮塵。動作標準而沉默,低垂的眼瞼掩蓋了所有的情緒,完全是一個木訥、勤懇、且毫不起眼的底層書童模樣。
他在這裏已近半月。每日重復着同樣的灑掃工作,接觸最多的除了灰塵,便是那些沉默的書籍,以及偶爾來查閱典籍的先生或高年級生徒。他謹記江晏的叮囑:多看,多聽,少問,不惹事。
但這座聽濤閣,遠非表面那般平靜。
閣藏浩瀚,除了明面上的經史子集,還有一些存放於特定區域、需特別權限才能調閱的“秘藏”。洛舟曾遠遠見過一次,是一位身着暗紫色雲紋長袍、氣度不凡的中年講書,手持一枚特制的象牙令牌,才得以進入五樓西側那扇終日緊鎖的“珍本閣”。
他也留意到,有些生徒,並非全然醉心詩書。他們三三兩兩聚在閣內偏僻的角落,或假意翻書,低聲交談,內容有時是某位講書的背景喜好,有時是朝中某部堂官員的升降傳聞,甚至偶爾會飄來“北境”“軍餉”“聖後”之類的敏感字眼,聲音極輕,卻帶着與年齡不符的老練與試探。
洛舟總是適時地低頭,撣子掃過他們腳邊的地面,仿佛聾子啞巴。
然而,暗流不會因爲他的回避而停歇。
沖突發生在一個雪後初霽的午後。陽光難得透亮,透過聽濤閣高高的菱花窗,在光滑如鏡的烏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洛舟正埋頭擦拭一排存放地方志的書架底層。忽聽不遠處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執聲,隨即是書籍落地的悶響。
他動作一頓,沒有立刻抬頭,只借着書架縫隙,悄然望去。
爭執的是兩名年輕生徒。一人身穿寶藍織錦箭袖袍,頭戴玉冠,面容俊朗卻帶着幾分驕矜,正是禮部侍郎之子,鄭允。另一人則着石青色素面棉袍,身形略瘦,眉目間有種疏朗之氣,是已故威遠將軍的遺孤,名叫周驍。
此刻,周驍腳下躺着一本攤開的《北疆風物考》,封面沾了些灰塵。他臉色微紅,嘴唇緊抿,盯着對面的鄭允。鄭允則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譏笑,身邊還站着兩個同樣衣着華貴的跟班。
“周兄,何必動氣?”鄭允慢悠悠道,聲音不大,卻足夠讓附近幾排書架的人聽見,“不過是一本書罷了,撿起來便是。還是說,周兄睹物思人,想起了令尊當年在北疆的‘豐功偉績’,心中鬱結?”
“鄭允,你嘴巴放幹淨點!”周驍拳頭握緊,聲音裏壓着怒火,“我父親爲國捐軀,馬革裹屍,容不得你在此妄加譏諷!”
“捐軀?”鄭允挑眉,嗤笑一聲,“是啊,威遠將軍確是捐軀了,只是這‘捐’得是否有些……不明不白?聽說當年那場敗仗,至今兵部卷宗裏還有疑點呢。哦,對了,周兄如今在書院,想必也是立志繼承父業,將來好去北疆‘一雪前恥’?只是不知,如今北境是賀連城賀將軍說了算,周兄去了,是聽賀將軍的,還是……另有一番打算?”
這話語惡毒至極,不僅詆毀周驍亡父,更暗指周驍可能與北境大將賀連城有牽連,甚至心懷異志。周圍幾個正在看書或假裝看書的生徒,都停下了動作,神色各異地看着這邊。
周驍氣得渾身發抖,眼中幾乎噴出火來,猛地踏前一步:“鄭允!你——”
“吵什麼!”一聲低沉的喝斥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衆人轉頭,只見一位身穿深藍儒衫、面容清癯、留着三縷長髯的老者走了過來。正是負責聽濤閣日常事務的司閣博士,姓嚴,以治學嚴謹、不苟言笑着稱。
鄭允立刻收斂了譏笑,換上一副恭敬的神情,拱手道:“嚴博士,學生與周兄只是對書中一處記載略有分歧,言語激動了些,驚擾博士,實在不該。”
周驍胸膛起伏,狠狠瞪了鄭允一眼,也勉強行禮,卻沒說話。
嚴博士目光掃過地上的書,又看了看兩人,眼神銳利。“書院清靜之地,聽濤閣更是藏經納典之所,豈容喧譁爭執?”他聲音不高,卻帶着壓力,“鄭允,周驍,你二人身爲書院生徒,當以修身爲要,口舌之爭,最是無益。今日之事,各自抄寫《弟子規》十遍,明日交到我處。再有下次,定按院規處置!”
“是,學生知錯。”鄭允從善如流。
周驍咬了咬牙,也低聲道:“學生遵命。”
嚴博士點點頭,不再多言,轉身離去。周圍看熱鬧的人見沒了戲看,也紛紛散開,只是投向周驍的目光,多了些同情,或是更深的審視。
鄭允彎下腰,親自將那本《北疆風物考》撿起,拍了拍灰塵,遞還給周驍,臉上又恢復了那副無可挑剔的溫和笑容:“周兄,書還你。方才是我失言了,周兄大人大量,莫要介懷。” 說完,帶着兩個跟班,施施然走了。
周驍接過書,手指捏得書脊微微發白。他站在原地,低着頭,肩膀微微聳動,仿佛在極力壓抑着什麼。
洛舟收回目光,繼續擦拭書架,仿佛對剛才的一切毫無所覺。但他心中卻波瀾暗涌。
鄭允的挑釁,絕非簡單的口角。那番話裏,信息量極大。提及周驍亡父的敗仗疑點,提及北境賀連城,更暗示周驍可能“另有一番打算”……這是在公開場合,給周驍貼上“可疑”的標籤。結合近來京中暗流與北境異動,這更像是一種有目的的試探或打壓。
周驍,威遠將軍遺孤,將門之後,天然可能親近邊軍,甚至可能與賀連城有舊。在如今微妙的時局下,他這樣的人,恐怕早已被某些勢力盯上,成了需要“特別關注”甚至“提前清除”的對象。
而聽濤閣,這個看似遠離塵囂的書海,實則已成各方勢力暗中角力、傳遞信息、乃至互相試探的場所。鄭允背後是誰?嚴博士的出現是恰好路過,還是有意爲之?那些旁觀的生徒裏,又有多少雙別有用心的眼睛?
洛舟感到一陣寒意。他原以爲躲進書院,便能暫時避開“朱痕”的鋒芒和律陰司的是非。現在看來,這裏的水,只怕更深,更渾。
他想起江晏的囑咐:留心任何可能與“玲瓏局”、“鮫人淚”或是無字帖有關的蛛絲馬跡。眼下這看似尋常的學子沖突,背後是否也隱藏着那些更黑暗線索的一角?
傍晚,灑掃結束。洛舟跟着其他雜役,默默離開聽濤閣。走過連接閣樓與後面雜役院落的回廊時,他腳步微不可察地慢了一拍。
回廊一側的牆壁上,爬滿了枯死的藤蔓。在靠近拐角、一處光線昏暗的牆根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微弱地反光。
他趁無人注意,快速彎腰,將那東西拾起,攏入袖中。
回到狹窄潮溼的雜役通鋪房間,同屋的其他人都已疲憊睡下,鼾聲起伏。洛舟蜷縮在自己最角落的鋪位上,就着窗外透入的、遠處講堂的微弱燈火,悄悄攤開手掌。
掌心躺着的,是一枚小小的、只有指甲蓋大小的玉環碎片。玉質普通,呈灰白色,邊緣斷裂處很新,像是剛摔碎不久。碎片內側,似乎刻着極細微的紋路。
洛舟用指尖小心摩挲。那紋路……不是常見的花鳥或吉祥圖案,而是一組極其細密、排列奇特的短線和小點,組合方式隱隱有些眼熟。
他閉上眼,仔細回憶。在哪裏見過?是那幾頁舊紙上,關於“玲瓏局”部件的一些符文注釋?還是……
他猛地想起,在紅酥手那枚烏金色金屬小管的接口附近,那些幾乎難以辨認的紋路,似乎與這玉環碎片上的刻痕,有某種神似的氣息?雖然材質、大小、用途截然不同,但那細密、非裝飾性的排列方式,透着一種類似的、精密而古老的味道。
這玉環碎片,是從哪裏來的?聽濤閣內?還是爭執的鄭允或周驍身上掉落的?
如果是後者,那是否意味着,這些書院中的權貴子弟,甚至他們背後的家族,也與“玲瓏局”的遺物或秘密,有着某種不爲人知的牽連?
洛舟的心跳微微加速。他將玉環碎片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讓他保持清醒。
這白鷺書院,果然不簡單。而他這個冒名的書童,就像無意間闖入蛛網的飛蟲,四周皆是若隱若現的絲線,每一條,都可能通向未知的險境,也可能……指向最終的真相。
他需要更小心,也需要更敏銳。鄭允與周驍的沖突,或許只是一個開始。而這片意外的玉環碎片,會是解開某個謎團的關鍵嗎?
夜色漸深,洛舟將碎片藏好,合上眼睛。聽濤閣外,寒風掠過屋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仿佛在爲這座看似平靜的書院,吟唱着不祥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