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看見那個人站在一邊,眯着眼,像在看一出好戲。
她那雙眼睛從鐮刀的缺口、黃娟秀的責罵,一路劃到他臉上。
像在說:“你看,你就是這樣的命。”
他胸口那團火終於燒到了頭頂。
“嬸。”
他忽然開口。
黃娟秀愣了一下。他很少在她罵的時候打斷她。
“我知道是隊裏的。”
他聲音壓得低,“我會跟隊長說。”
他頓了頓,視線慢慢抬起,落在一旁站着的商曼身上。
那一瞬間,他眼裏所有壓抑住的火,終於像被人拿刀把繃得太緊的皮囊劃開一刀。
全噴出來。
“但是——”
他一字一頓,冷聲道:
“你夠了沒有?!”
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久壓之後的爆裂。
“別再來惹我!”
院子裏安靜了一瞬。
連雞都不敢刨地了。
這句話,不像平時他那些冷冷的“往旁邊走”“別擋路”。
這句話,是實打實把界劃出來。
——你,是惹事的人。
——我,不想再被你牽着往亂裏走。
商曼愣住了。
她從小到大,被人吼也不是沒有過。
父親端着碗訓她,母親拽着她袖子嘆氣,爺爺在辦公室裏拍桌子。
那些聲浪她早就知道怎麼對付:該回嘴回嘴,該摔門摔門。
她不怕。
甚至有點享受那種用脾氣回擊回去的爽感。
可眼前這一回不一樣。
韓川的臉,冷得像鐵。
那雙眼看她的時候,裏面有一種她非常熟悉的東西——壓迫。
那種冷靜的壓迫。
和夢裏,站在廢墟邊對她說“你惹到了我”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在這一瞬間,夢和現實像兩張透明紙疊在一起。
面孔重合了。
她腦子裏轟的一聲。
所有要脫口而出的反駁,都卡在嗓子眼裏。
她看到他的下頜線緊繃,看到他抿起的嘴角,看到他眼裏那一點要麼忍耐、要麼爆發的狠勁。
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那不是她以前認識的那種“村裏老實人”的臉。
那是一張,有一天真可能站在高處讓她跌下去的臉。
夢裏的冷氣,一下子從腳底爬上來。
她甚至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片灰白的廢墟上,空氣裏全是塵土味,呼吸不過來。
“你夠了沒有?別再來惹我。”
話還在空氣裏回蕩。
她站在當中,仿佛被這句話當場釘住。
臉上的血氣一點點褪下去,心卻在胸腔裏亂跳。
是——真真切切的恐懼。
夢,不是完全假的。
這是她第一次,在現實裏這麼清楚地感到這一點。
“你吼什麼吼?”
黃娟秀反應過來,眉頭一皺,“怎麼跟商同志說話的?”
她左右看了看,幸好這會兒院子裏沒太多閒人,不然傳出去,她李家的臉也跟着難看。
“有話不能好好說?你這孩子,跟你說一百遍要懂事懂事,你現在學會頂嘴了?!”
她嘴上罵的對象,是韓川。
眼角餘光卻不時瞟着商曼——那可是上面交代過要照顧的“貴人”。
“商同志別往心裏去,”她賠笑,“他就是嘴沖,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嗯。
嘴沖。
直到剛剛,她心裏還覺得,這樣罵出去,就能把那句“你夠了沒有”當成一個青年氣血上頭的“沖動”。
她沒看見——那句話在對面那姑娘心裏埋下了什麼。
商曼沒說話。
她只覺得手心發冷,剛才手被豆秧扎的痛都退了。
那句話還在她腦子裏回響。
那張冷臉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夢境裏的 “冷臉毀她的人”,在現實中出現了微影。
她忽然一點都不想待在這裏了。
不想待在這間雜物房門口,不想待在這個院子,不想被這幾個人的目光釘着。
“鐮刀……我不懂。”
她努力抬了抬下巴,想擠出一兩句強硬的話,卻發現連聲音都輕了。
“壞了,你們自己看着辦。”
“我先走了。”
她轉身,腳步有點急,卻不肯跑。硬生生把自己那點氣撐住。與其說是在走路,更像是在從一個讓她喘不過氣的地方逃出去。
——
天黑下來的時候,風涼了不少。
知青點的小隔間裏,煤油燈在桌角上點着,燈火不大,卻足夠把屋子照亮。
牆上的陰影被燈光晃得忽長忽短。
商曼坐在床邊,兩只腳踩在地上,背挺得筆直。
窗縫外,蟲叫一陣一陣。
屋裏安靜,只聽見她自己的呼吸。
有點亂。
她看着自己手心。
那塊被豆秧扎過的小傷口已經結了一點皮,卻被她剛才回來的路上攥帕子時又給扯破了一點,邊緣發紅。
一點點疼。
不厲害。
可她心口那個地方更疼。疼得亂。
她閉上眼,夢裏的那些畫面又開始往外翻。
廢墟、煙灰、那道冷冷的聲音——“你惹到我了。”
她以爲那只是夢。
是自己被現實煩得不行之後,腦子亂編的戲。
可今天,那句“你夠了沒有?別再來惹我”,把夢裏的冷氣一點一點引出來,變成現實中的麻刺。
如果她不做點什麼,夢裏那些東西,有可能真的發生。
不是抽象的“家破人亡”,不是模糊的一團“失敗”。
而是具體的、是有臉的。那張臉,她今天已經看見了。
“不能再等。”聲音啞得不像自己。
“他未來會害我。”
“他會站在一個地方,看着我掉下去。”
“所有人都會說,是我自找的。”
“我不要!”
她從小就不喜歡“被安排”。
父親安排她的婚事,安排她的前程,把她當成棋盤上可以和人家聯姻的一顆棋子;
親戚們安排她的人設:“商家的閨女,自小就該懂事點。”
她從來都是往反方向蹬。
這一次,連命運也像在給她安排一個“自找”的結局。
夢,讓她提前知道會發生什麼。
那她爲什麼要等?
等那個危險長成夢裏那樣再來撲她?
她慢慢抬起頭,眼睛在燈光下越來越亮。
“我得現在就動手。”
她說。
“現在。”
“趁他還在這村裏,趁他還住在雜物房。”
“趁他還要看李家的臉色。”
“趁他還沒有任何人會替他說一句話。”
她腦子轉得飛快。
一件一件事,從這幾天的碎片裏翻出來,像被她拼成了一幅新的圖。
他會從這裏出去。
去哪兒?
縣裏工校。
夢裏那些碎片裏,有一閃而過的藍布校服,有一排排宿舍樓,有城裏人對他說話時不自覺放輕的語氣。
只要他一腳跨出了村子,就不再是現在這個可以被人叫來喝去的“寄人籬下”的人。
他會有自己的路。
甚至有能力——毀掉她的路。
那麼,她能做的只有一件——
在他走出去之前,把那道門給堵死。
她靠在牆上,緩緩閉了下眼,又睜開。
神色已經沒有剛剛那種慌亂了。
她開始盤算。
韓川能往上走,靠什麼?
書。
他是會讀書的。
他把白天幹活剩下的那點時間,都往紙上擠。
他從不抱怨,只用一筆一劃,一道一道題臉上沒表情地往上走。
再加上他那點運氣——
人長得帥一點,腦子好一點,隊長那邊總愛說:“這娃要是出去念了書,將來說不定有出息。”
她聽村裏男人在巷口抽旱煙時聊過:“以後誰家能供出個讀書人,那叫一個光。”
——那就從書上動。
“讓他沒空讀。”
“讓他讀不了。”
她一條一條往下想:“搶他的燈、搶他的本、搶他的機會。”
只要他有空學習,她就填滿;
只要他有可能往城裏走,她就伸腳絆;
只要隊裏有人說“讓這娃去考試”,她就想辦法讓這句話變成“算了,換別人”。
她不是沒底線的人;她不會真把人往死裏整。
——起碼,短期不會。
她只是要,讓他回到一條普通鄉下人的路上。
一條不會有能力、有餘地來毀她整個人生的路。
也許,她這麼做很壞。
可是,叫人做乖孩子的下場,就是隨便被人推到哪兒,都得說“謝謝”。
她不想謝謝誰。
她只想把自己的命握在手裏。
“他如果以後怪我——”
“那也是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