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人民檢察院，反貪污賄賂局，偵查一處。
窗外的蟬鳴聲嘶力竭，吵得人心煩意亂。
辦公室裏的中央空調明明開到了二十二度，侯亮平卻覺得後背一陣陣地發黏。
他在那張象征權力的真皮轉椅上，整整枯坐了兩天。
兩天，四十八小時。
除了上廁所，他幾乎沒挪過窩。
桌上的煙灰缸裏堆滿了煙蒂，像一座死氣沉沉的墳包。
那份關於“光明區舊城改造”的卷宗，就攤開在桌面上，像一只張着血盆大口的怪獸，無聲地嘲笑着他。
查？
那是找死。
趙瑞龍三個字，在漢東省就是一塊免死金牌。
更別提家裏那個更年期提前發作的梁璐，要是知道自己還在碰這個雷，估計能直接沖到單位來扇他耳光。
不查？
那更是生不如死。
他在全處大會上拍了桌子，立了軍令狀。
現在要是縮了，外面那些等着看笑話的人，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尤其是顧言。
侯亮平只要一閉眼，腦海裏就會浮現出顧言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那雙藏在金絲眼鏡後的眼睛仿佛在說：侯處長，這就慫了？
“媽的！”
侯亮平狠狠地把手裏的籤字筆摔在桌上，筆尖戳破了文件紙，劃出一道醜陋的裂痕。
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只被關在籠子裏的困獸。
左邊是懸崖，右邊是火坑。
無論往哪走，都是粉身碎骨。
“吱呀——”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條縫。
走廊裏傳來幾聲壓低了的議論。
“聽說了嗎？咱們那位新來的侯處，這兩天在辦公室裏練‘坐禪’呢。”
“噓，小聲點。人家那是騎虎難下。接了個燙手山芋，現在扔也不是，捧也不是。”
“這就叫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真以爲靠着裙帶關系上來，就能在這個圈子裏橫着走了？天真。”
聲音很輕，卻像針一樣，精準地扎進侯亮平的耳膜。
侯亮平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猛地抬頭看向門口，那幾個人影早就晃過去了，只留下一串意味不明的笑聲。
這幫老混蛋！
侯亮平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手指死死扣住桌沿，指甲因爲用力而泛白。
等着。
都給我等着！
等老子辦成這個案子，把趙瑞龍拉下馬，看你們這幫勢利眼怎麼跪舔我！
可是……怎麼查？
他現在就像是一個手裏拿着沖鋒槍，卻找不到扳機的瞎子。
“篤篤篤。”
敲門聲再次響起。
侯亮平深吸一口氣，迅速調整了一下僵硬的面部肌肉，恢復了那種平日裏拿腔拿調的威嚴。
“進。”
門開了，進來的是個生面孔。
二十出頭的年紀，戴着副黑框眼鏡，一臉剛出校門的稚氣和局促，手裏端着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實習生，小李。
“侯……侯處，您要的咖啡。”小李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在桌角，生怕弄出一點聲響。
侯亮平瞥了他一眼。
這小子是剛分來不到一個月的，還沒被處裏那些老油條同化，眼睛裏還透着股“清澈的愚蠢”。
忽然，侯亮平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
一個絕妙的主意，像毒草一樣在他腦子裏瘋狂滋生。
自己不敢查，那是怕得罪人。
但這愣頭青不怕啊！
要是讓這小子沖在前面，查出東西了，那是自己“指揮有方”；
要是捅了簍子，那就是“實習生不懂規矩，擅自行動”。
進可攻，退可守。
這簡直就是爲自己量身定做的替死鬼……哦不，先鋒官。
侯亮平臉上的陰霾瞬間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如沐春風的長者笑容。
“小李啊，來，坐。”
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語氣和藹得讓小李有些受寵若驚。
“最近工作還習慣嗎？處裏的老同志有沒有欺負你？”
小李屁股只敢坐半邊椅子，雙手局促地放在膝蓋上：“挺……挺好的，謝謝侯處關心。前輩們都挺照顧我的。”
“照顧？”侯亮平輕哼一聲，站起身，繞過辦公桌，走到小李身邊。
他伸手拍了拍小李的肩膀，語重心長：“小李啊，你是個好苗子。但我看你這幾天，不是跑腿就是復印文件，這怎麼行？”
“你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是國家培養的法治人才！難道你的理想，就是在這個辦公室裏當一輩子的復印機？”
這番話，配合着侯亮平那極具煽動性的語氣，瞬間擊中了小李那顆躁動不安的心。
小李抬起頭，眼鏡片後的目光亮了幾分：“侯處，我……”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侯亮平打斷了他，眼神變得銳利而深邃，仿佛一位爲了正義孤軍奮戰的鬥士。
“你對光明區那個案子，怎麼看？”
小李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那個案子……聽老張他們說，水太深，牽扯太大，誰碰誰死……”
“放屁！”
侯亮平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咖啡杯裏的液體晃了晃。
小李嚇得一哆嗦。
“這是什麼混賬話？我們是檢察官！是人民的衛士！”
侯亮平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聲音激昂，仿佛正在進行一場關於信仰的演講。
“如果連我們都怕水深，那老百姓怎麼辦？正義怎麼辦？”
他停下腳步，雙手撐在小李面前的桌子上，居高臨下地盯着他，眼神灼熱。
“小李，你還年輕。你身上有那些老油條已經磨滅的血性！這就是我看重你的原因！”
“這個案子，交給別人我不放心，我只信得過你！”
侯亮平抓起桌上那份塵封的卷宗，重重地拍在小李懷裏。
“拿去！放手去查！不管牽扯到誰，不管有多大阻力，你只管往前沖！”
“出了任何事，天塌下來，我侯亮平給你頂着！”
這一刻，小李感覺自己體內的熱血都在燃燒。
被領導賞識，被委以重任，爲了正義對抗黑暗。
這不就是他考進檢察院的初衷嗎？
這不就是熱血漫裏的主角劇本嗎？
“是！侯處長！”小李猛地站起來，緊緊抱着那份卷宗，像是抱着某種神聖的信仰，眼眶都紅了，“我一定不辜負您的信任！保證完成任務！”
看着小李那副激動得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侯亮平滿意地點了點頭。
“去吧，注意安全，有什麼情況隨時向我匯報。”
“是！”
小李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背影決絕，頗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門關上的那一刻，侯亮平臉上的“正義”瞬間垮塌，變成了一抹陰冷的竊笑。
他端起小李送來的咖啡，抿了一口。
真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