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被沈照夜帶回了自己的小院。
院子不算大,冬夜裏冷得刺骨,窗紙被風一吹,像薄薄的鼓面輕顫。建蘭抱着炭盆進來,剛把炭火撥旺,就見沈照夜將木匣放在案上,指尖卻遲遲沒有去撥那一枚銅扣。
“姑娘,要不要奴婢去叫大公子來?”建蘭壓低聲音。
沈照夜搖頭:“不必。他剛替父親擋了齊家的臉面,今夜讓他喘口氣。”
她抬手解開木匣銅扣,裏面並無金銀,只有一卷薄薄的紙,紙色微黃,卻壓得整整齊齊,像是被人反復摩挲過,邊緣已經起了毛。
紙上並不是完整的姓名,而是三行字,各自帶着一個旁注。
第一行寫着:“齊府·西偏院·舊賬”
第二行寫着:“禮部·沈舊案·卷三”
第三行寫着:“東城·玉京坊·‘滄字鋪’”
最刺眼的不是字,而是最後一行旁邊那一點朱砂印——像半個指紋,又像某種暗記。沈照夜看了許久,才將那張紙放回匣中,重新合上。
建蘭小心翼翼地問:“這、這是什麼意思?不像是要命的名單,倒像是……路引。”
沈照夜輕輕嗯了一聲。
趙家給她的,從來不是“你去誰”,而是“你去找哪裏”。這更符合趙崑那種人的心性——他不會把刀遞到別人手裏,他只會把門檻抬高,把局布得更深,讓你自己走進去,然後你走出來時,已無法回頭。
“齊府西偏院……禮部卷三……玉京坊滄字鋪。”建蘭越念越心驚,“姑娘,齊家都來敲打了,怎麼名單第一條就是齊府?”
沈照夜把手收回袖中,指尖微微發涼:“所以齊家才急。”
她抬眸看向窗外,雪還在下,落在院牆上,堆成一線白。那條白線像極了規矩的邊界——外人看着穩,只有真正站到邊界上,才知道一步踏出去,會掉進什麼。
門外響起輕輕叩門聲。
沈照夜沒出聲,建蘭也不敢動。叩門聲停了兩息,又響起第二下,力道更輕,像是怕驚動別人。
隨即一道男聲傳進來,壓得極低:“二姑娘,是我。”
是沈承遠。
沈照夜朝建蘭遞了個眼神,建蘭開門,沈承遠進來時披着外袍,肩頭落着細雪,眼下有淡淡青影,顯然一夜未睡。
他沒坐,目光直接落在案上木匣:“名單?”
“你怎麼來了?”沈照夜問。
沈承遠頓了頓:“父親睡不着,坐在書房,茶喝了一盞又一盞。我不放心你。”
沈照夜沒說謝謝,只把木匣推到他面前:“看。”
沈承遠揭開木匣,掃過那三行字,臉色一點點沉下去。屋裏炭火噼啪作響,卻掩不住那股驟然壓來的寒意。
“齊府西偏院。”沈承遠抬眼,“齊家今剛來警告,名單第一條就指齊家——趙家這是要我們跟齊家對上。”
“不是趙家要。”沈照夜道。
她把第二條第三條指給他看:“禮部卷三,東城玉京坊滄字鋪。齊家只是一角。真正牽線的,未必是齊家。”
沈承遠把紙卷合上,低聲道:“你要怎麼查?”
沈照夜沒立即答,而是反問:“哥哥,你信齊家今那句話嗎?說是爲我們好。”
沈承遠嘴角扯了一下:“他們爲我們好?那太陽該從北邊出來。”
“他們怕我查下去。”沈照夜說,“怕的不是我,是‘舊賬’。”
沈承遠沉默片刻,道:“你準備從哪一條下手?”
沈照夜抬指輕點木匣:“從第三條。”
沈承遠一怔:“滄字鋪?”
“越危險的地方越有人盯,越有人盯越容易露尾巴。”沈照夜聲音很輕,“齊家今天來過,說明他們已經開始防守。此時去齊府西偏院,只會撞牆。禮部卷三,是官署卷宗,明面上查更難。反而是玉京坊滄字鋪——市井之地,最藏真話。”
沈承遠皺眉:“可你一介女眷,如何去市井?”
“守孝。”沈照夜說,“守孝能困人,也能遮人。守孝期間不出門是規矩,但誰能攔得住我去寺裏添油燈、爲父親點長明?”
沈承遠聽懂了:“你要借寺廟出行,轉去玉京坊。”
“對。”沈照夜看着他,“但我得有人在前頭替我打點路、看尾巴。”
沈承遠自嘲般笑了一聲:“你倒是會使喚人。”
沈照夜抬眼,眸色平靜:“我不是使喚哥哥。我是告訴你——這一局已經把沈家拉進來了。我們若不主動走一步,就會被人推着走。”
沈承遠望着她,像忽然第一次真正認識自己這個妹妹。她不哭不鬧,不撒嬌,也不求救。她只是把棋盤擺開,問你要不要坐下來一起下。
他緩緩點頭:“我替你看尾巴。但你也要答應我,任何事,不能一個人扛。”
沈照夜嗯了一聲:“我答應。”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像有人故意放輕,卻仍踩碎了薄雪。
建蘭臉色一變,剛要開口,沈照夜抬手止住。
她走到窗邊,輕輕挑開一點窗縫,外頭只有一盞廊燈,燈光照着一截牆角,雪白得刺眼。牆角處沒有人,但沈照夜卻看見了雪面上兩行淺淺腳印,腳尖朝外,明顯是有人方才站在那裏偷聽,聽到屋裏動靜不對,立刻退走。
沈承遠也看見了,臉色沉得可怕:“府裏有眼線。”
沈照夜把窗放下,語氣卻異常平靜:“早就有。”
她把木匣收進袖中,轉身坐回案前,拿起一張空白宣紙,提筆寫了幾行字,寫完折起,塞進燭台底座。
沈承遠看得心驚:“你在做什麼?”
“放餌。”沈照夜道,“既然有人偷聽,就讓他聽到該聽的。”
她又寫一張紙,這次寫得更直白:“明去慈安寺,求大師爲父親誦經,順便請宮中故人引薦禮部卷宗。”
寫完,她故意不收,壓在案角,仿佛隨手遺落。
沈承遠壓低聲音:“你不是要先查滄字鋪嗎?爲何放出禮部卷三的風聲?”
沈照夜看他一眼:“因爲我們真正要去的地方,不能讓他們猜到。”
“他們以爲我會先碰禮部,就會把目光放在官署與寺廟來往上。等他們把人手撒去盯禮部、盯慈安寺,我們轉去玉京坊,反而輕一些。”
沈承遠呼吸一滯。
這不是“查案”,這是“布局”。她把自己當成誘餌,把對手當成獵物,硬生生把局面從被動扭回主動。
沈承遠低聲道:“可你這樣做,若對方狗急跳牆——”
“那也很好。”沈照夜語氣淡,“狗急了,才會咬人。咬了人,就會留下牙印。”
屋裏安靜下來。
炭火燃得更旺,映得沈照夜面色有些暖,卻壓不住她眼底那股冷。她指尖輕輕敲着桌面,忽然問:“哥哥,父親當年究竟因爲什麼‘舊案’被牽連?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
沈承遠像被戳到痛處,喉結滾動:“父親去得早,家裏從不許提。母親更不許。”
沈照夜點頭:“那就說明,母親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說。”
沈承遠皺眉:“你懷疑母親?”
“我懷疑所有人。”沈照夜道,“不是針對母親,是針對‘怕’。誰怕,誰就可能知道更多。”
沈承遠沉默。
他忽然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齊家今來警告,府裏立刻出現偷聽的腳印,說明對方的手已經伸進沈府。而沈府裏誰最容易被伸手?不是父親,不是他這個嫡長子,而是後宅。
後宅的每一處角落,都可以心。
沈承遠看向沈照夜:“你準備怎麼對母親?”
沈照夜不答反問:“哥哥,你覺得母親今天爲什麼一句話都沒替我說?齊家的人咄咄人,她卻只在旁邊冷着臉看。”
沈承遠咬了咬牙:“她一向如此。”
“她不是一向如此。”沈照夜輕聲道,“她是怕被齊家聽見她替我說話。”
沈承遠眼底掠過震動。
沈照夜繼續道:“母親跟齊家太夫人是舊交,她若站出來替我說一句,齊家就會立刻懷疑——她是不是把什麼舊事告訴了我。她不敢。”
沈承遠閉上眼,半晌才低聲道:“那你要她開口?”
沈照夜搖頭:“不出真話。我要她自己想說。”
她站起身,走到架子旁拿起一只舊香盒,那是父親生前留下的隨身物,香氣已淡,卻還帶着一點陳舊的檀味。
“明去慈安寺,我會帶這只香盒。”她說,“我會在母親面前提一句:父親生前常用這種香。然後我會問她一句——父親是不是也曾去過玉京坊。”
沈承遠盯着那香盒:“你這是試她反應。”
“對。”沈照夜道,“人的嘴可以騙,人的反應騙不了。她若聽到‘玉京坊’三個字眼神變了,我就知道,滄字鋪和父親有關。”
沈承遠終於明白,沈照夜不是在胡亂猜,她在一點點收網。
就在這時,院外忽然傳來丫鬟的通報聲:“大公子,二夫人請您過去,說是有要緊事。”
沈承遠眼神一冷:“現在?”
沈照夜看着他,語氣淡淡:“去。”
沈承遠皺眉:“你不怕這是調虎離山?”
“怕。”沈照夜坦然,“但你不去,她會更急。她越急,越說明她知道的多。”
沈承遠轉身要走,走到門口又停下:“照夜,你若真要查下去,你得有個能在外頭行走的人。只靠我不夠。”
沈照夜看着他:“你有人選?”
沈承遠低聲道:“大理寺新來的少卿,裴晏。此人不靠世家,行事狠,最重要的是——他欠我一個人情。”
沈照夜眸色微動。
大理寺少卿,查案的刀,最鋒利,也最危險。若能借他的手,禮部卷宗那條線就能打開一條縫。
“把人情還出去,換一條路。”沈照夜點頭,“可以。”
沈承遠深吸一口氣,推門出去。
屋裏只剩沈照夜與建蘭。
建蘭小聲道:“姑娘,您這樣……會不會太險?”
沈照夜把香盒放回原處,抬眸看向窗外那道雪白院牆:“不險,就查不到真相。齊家今來,說明他們怕。我只要讓他們更怕,他們就會露出更多。”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卻更冷:“我父親的命,不能白丟。”
建蘭看着她,忽然有些鼻酸。
從前的二姑娘在莊子裏被養得像草,風一吹就倒。可如今她站在這間小小的屋裏,像一把被磨出來的刀,鋒利、冷硬,連自家人都不敢輕易碰她的刃。
而這一夜,雪越下越大。
院牆外的腳印被雪覆蓋得淨淨,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可沈照夜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踩進雪裏,就再也抹不掉。它會凍住,存着,等到某一天太陽出來,雪融了——
所有痕跡都會浮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