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沈府外的雪已被人踏得泥濘斑駁,街巷靜得出奇,只剩風吹燈籠的細微聲響。
子時將至。
沈照夜換了一身深色鬥篷,發間只別了一支素銀簪,看上去不過是個守孝中的孤女,若不細看,誰也想不到她是白裏在靈堂翻雲覆雨的人。
凝香院裏,崔氏站在廊下,看着她一步步走遠,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終究沒有再攔。
她知道,這個女兒和她的父親一樣,一旦決定的事,誰也拉不回來。
“她這一去,怕是回不了頭了。”崔氏低聲道。
宮家婦人站在她身側,語氣平靜:“從她被接回沈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回不了頭。”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底深藏的憂色。
而此時,沈照夜已經隨着宮家婦人登上了馬車。
車輪碾過積雪,發出細碎聲響。車廂裏只點了一盞小小的暖燈,昏黃的光映得兩人神色都顯得格外凝重。
宮家婦人看着她,忽然道:“你不怕?”
沈照夜靠在車壁上,輕輕閉着眼,像是在養神:“怕有用嗎?”
宮家婦人失笑:“你倒是看得開。”
“不是看得開,是早就習慣了。”沈照夜淡淡道,“我若不往前走,後頭就是深淵。”
宮家婦人微微一怔,沒有再說什麼。
識海中,將玄卻忍不住低聲嘀咕:“你們人類的子,過得比我們山裏爭地盤還凶。”
沈照夜在心裏回了他一句:“少廢話,等會兒有你出力的時候。”
將玄哼了一聲,不再吭聲,卻明顯繃緊了氣息。
城隍廟在烏京西城,位置偏僻,夜裏更顯得冷清。廟門緊閉,只餘檐下一盞破舊的長明燈在風中搖晃。院中那株老銀杏樹高聳入夜,枝如虯龍盤踞,在雪色中投下大片陰影。
馬車停在廟外小巷。
沈照夜與宮家婦人一前一後下車,步入廟門。推門時,木門發出一聲低啞的“吱呀”,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廟中空無一人,香爐裏只剩半截殘香,青煙未散,顯然不久前才有人來過。
“他們在裏面。”宮家婦人低聲道。
沈照夜沒有說話,目光已落在銀杏樹下。
樹下果然站着一個人。
那人披着黑色鬥篷,背對她們而立,身形高瘦,像一扎在雪地裏的釘子。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身,露出一張陌生卻又讓人不自覺心生寒意的臉。
面色蒼白,五官端正,眼神卻冷得像井底的水。
“沈二姑娘,果然來了。”他聲音不高,卻在空廟裏清晰回蕩。
沈照夜停下腳步,抬眼看着他:“字條是你留的?”
“是。”黑衣人點頭,“在下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沈照夜問。
黑衣人笑了笑,卻沒有回答,只是反問:“姑娘可還記得沈正汎?”
沈照夜眸光驟然一冷。
“那是我父親。”
黑衣人輕嘆一聲:“當年沈將軍名動京師,少年英雄,可惜英年早逝。可姑娘可知,他並非死於病傷,而是……死在一樁交易裏。”
宮家婦人眼神一沉:“你們到底想說什麼?”
黑衣人看向她,目光帶着幾分審視:“宮家的人,也摻和進來了?看來這樁舊事,比我想象中更難善了。”
他說着,又轉回沈照夜身上:“沈將軍當年,爲了保全沈家,也爲了保全一人,答應替人遮掩一件見不得光的事。”
沈照夜心口微緊,面上卻依舊冷靜:“遮掩什麼?”
“遮掩一樁……本該牽連數個世家的大案。”黑衣人緩緩道,“可這案子被壓下了,真正的罪魁禍首,安然無恙。”
“你父親替他們擋了雷。”
沈照夜的指尖在鬥篷下緩緩收緊。
她想起崔氏的話,想起父親臨終那句“門要開了”,忽然明白,那或許不是玄之又玄的預言,而是對一場舊案即將被翻出的無奈嘆息。
“所以,你們今來找我,是要我替他討債?”她聲音低沉。
黑衣人點頭:“可以這麼說。”
“沈將軍當年立下的約,如今該由你來接。”
“我憑什麼要替別人收拾爛攤子?”沈照夜冷笑,“你們害死我父親,還想讓我替你們辦事?”
“姑娘誤會了。”黑衣人搖頭,“害他的人不是我們,我們只是來提醒你。”
他抬手,從袖中取出一封早已泛黃的舊信,輕輕放在雪地上:“這是沈將軍當年留下的親筆。”
沈照夜走上前,將信拾起。信封已破,裏面的紙張卻被保存得極好。她展開一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若有一,照夜歸來,舊案再起,望她切記:莫信沈門舊交,慎近趙、齊兩家。此債不在天命,在人心。”
短短數行,卻像一柄錘子,狠狠砸在她心上。
趙家。
齊家。
皆是當年與沈家交好的世家。
沈照夜抬起頭,目光冷得駭人:“信是哪裏來的?”
黑衣人道:“從該有它的地方來。”
宮家婦人低聲道:“你們究竟想要她做什麼?”
黑衣人沉默片刻,才道:“我們要她活着。”
“只有她活着,那些人,才會坐不住。”
沈照夜忽然笑了:“原來如此。你們不是要我報仇,是要我當誘餌。”
黑衣人並未否認:“世道如此,有些賬,只有在該出現的人面前,才會浮出水面。”
沈照夜盯着他:“那你們呢?你們在這局裏,是什麼位置?”
黑衣人目光微動,語氣卻平靜:“我們是……不想讓這筆賬就這麼爛在地下的人。”
話音剛落,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宮家婦人臉色一變:“有人來了。”
黑衣人也皺起眉:“不該這麼快。”
雪地裏,很快出現數道黑影,從廟外近,顯然是沖着這裏來的。
沈照夜心裏瞬間明白,這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黑衣人低聲罵了一句,轉身便要退:“今不宜多談,姑娘自保。”
說罷,他身形一閃,已退入銀杏樹後的暗影中。
下一瞬,數名蒙面人闖入廟中,刀光在夜色裏一閃,直沈照夜而來。
宮家婦人一步上前,符紙甩出,冷聲喝道:“退!”
兩名蒙面人被得後退,卻仍有一人繞開她,直取沈照夜。
識海中,將玄低吼一聲:“左側!”
沈照夜幾乎是本能地側身,一道寒光擦着她肩頭掠過,割裂鬥篷。
她反手抓起香爐旁的一香木,用力擲出,正中那人面門。
那人悶哼一聲,身形一滯,被宮家婦人一掌退。
幾息之間,廟外忽然響起號角般的短哨聲,闖入者像是得了信號,迅速撤退,轉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廟中重新歸於寂靜,只剩冷風吹動殘香。
沈照夜站在原地,口微微起伏,目光卻比夜色更沉。
“看來,有人不想讓我知道太多。”她低聲道。
宮家婦人點頭:“你已經被盯上了,而且不止一方。”
沈照夜緩緩收起那封信,抬頭看向銀杏樹:“出來吧,人走了。”
片刻後,黑衣人果然從暗處現身,目光復雜地看着她:“姑娘果然不簡單。”
沈照夜直視他:“回去告訴你背後的人,我會查。”
“不爲你們。”
“只爲我父親。”
黑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麼,轉身沒入夜色。
風吹銀杏,雪落無聲。
沈照夜站在廟中,心裏卻已翻起滔天巨浪。
她終於明白,自己回到沈家,不只是被卷進一場風水詭局,而是踏進了一張早在十幾年前就鋪好的網。
而她,正是那張網裏,被所有人盯上的關鍵。
將玄在她識海裏低聲道:“這下好玩了,你成香餑餑了。”
沈照夜冷冷回他:“不是香餑餑。”
“是活靶子。”
她轉身對宮家婦人道:“回府吧。”
“這京城的水,比我想的還要深。”
而她,已經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