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掠過荒廟檐角,碎瓦簌簌而落。凌霄立於門畔,指尖尚存星砂餘溫,那是蘇沐月最後留下的遮掩之術。他未回頭,只將懷中枯葉貼於掌心,葉脈符紋與劍柄斷裂處隱隱相合,如鎖遇鑰。門檻石縫間嵌着半片玉佩殘角,青灰斑駁,邊紋蜿蜒似山河走勢。劍柄微顫,一絲極細的鳴響自內而發,如悲如訴。他凝視片刻,抬足而入。
廟內無燈,卻有幽光自地磚縫隙滲出,映得四壁浮影浮動。九曲回魂陣盤踞於地,符線如血絲纏繞,只容活氣通行。凌霄屏息,以真靈引封住周身靈機,又借殘存星力覆於體表,如披薄紗。他俯身,將劍柄輕觸陣眼裂隙——青銅冷鐵與符紋相觸刹那,光紋如帛裂開一線,無聲無息。他身形一閃,已入內室。
傀儡立於廊下,三具並列,動作雜亂卻有序。一執筆蘸墨,在牆上勾畫;一焚香更衣,袖擺翻飛;一跪地叩首,口誦經文。三人無眼無息,頭顱皆以修士顱骨爲芯,額心刻有血咒符印。然其行動如共一心,彼此呼應,似有一線貫穿三者神魂。
低語聲自它們喉間溢出,斷續不清:“主人又在畫那個瘋子……他不該活着……那把劍不該回來……”
凌霄隱於柱後,識海中《萬古劍訣》第三式餘韻未散,劍意如絲,悄然探出。他感知到那一線因果,自三具傀儡頭頂升起,如黑煙纏繞,直通密室深處——源自墨塵右臂魔爪所烙之魂印。他凝指成劍,劍氣不顯於外,只沿地面遊走,無聲切入三者之間。因果絲線應指而斷。
三具傀儡驟然僵直。
執筆者手中毛筆墜地,墨汁潑灑,蜿蜒如血蛇爬行。香爐傾倒,灰燼四散。誦經者額頭觸地,再未抬起。
凌霄緩步上前,目光落於牆前。那執筆傀儡最後所繪,並非山河,亦非符陣,而是一幅人像殘影——眉峰如劍,黑發間隱現銀絲,眉心一道金紋若隱若現。墨跡未幹,輪廓清晰,竟與凌霄面容七分相似。
他指尖微動,緩緩撫上畫像邊緣。
非墨塵親繪,亦非刻意爲之。此乃傀儡無意識所出,是神魂烙印深處無法抹去的記憶殘痕。千年前,齊玄真人立於祭壇之上,執劍對天,便是如此容顏。
畫像一角,墨跡聚成一點,似眼瞳未全。凌霄凝視良久,未言一字。
他轉身,走向內室。門扉緊閉,上刻“心脈封”三字古篆,筆鋒如刀鑿石。門縫滲出黑氣,濃稠如血漿,觸地即蝕,磚石冒煙。此乃血咒殘息,凡近者靈根潰散,修士亦不敢輕觸。
掌心舊傷仍在發燙,月牙印記微微搏動。凌霄未退,反將左手覆於門上,傷痕正對篆字中央。血自裂口滲出,滴落刹那,黑氣竟如遇烈陽,驟然退避,縮入門縫深處。門鎖輕響,一道微光自篆文流轉而下,門扉無聲開啓。
室內無火自明,石台居中,其上供奉半截青銅劍。
劍身鏽跡斑斑,斷裂處參差如齒,然與凌霄腰間劍柄缺口完全契合。劍脊一道深痕,蜿蜒如舊傷,血漬未幹,似近日才被供奉於此。凌霄目光落在劍身,真靈引在識海深處沉寂,竟未浮現記憶碎片,唯有極輕一聲“咔”響,如鎖開,如魂醒。
他未取劍。
只將劍柄輕貼石台,指尖撫過斷口。
刹那間,一股極細微的震顫自劍身傳來,如心跳,如低語。不是記憶,不是幻象,而是某種存在的回應——此劍非死物,乃曾與心脈相連之器,曾隨齊玄兵解而斷,隨殘魂流轉而藏。
墨塵供奉此劍,非爲祭奠,亦非敬仰。日日以血咒侵蝕,欲斷其靈,毀其根,使其永不能歸主。
凌霄靜立不動,劍柄與斷劍相觸處,鏽屑微落。忽有一絲極淡的靈流自斷劍滲出,逆流入劍柄,再入經脈,直抵識海。真靈引微動,卻未汲靈,只如守門者,默然護持。
他緩緩抬頭,目光掃過石室四壁。
牆上懸畫一幅,以幻術凝形,非符非紙。畫中墨塵執扇而立,雪袍無風自動,面容溫潤如玉。然其右臂垂落,黑氣纏繞,魔爪隱現。他正執筆於案前,紙上人像漸成——眉如劍,發間銀絲,眉心金紋。
正是齊玄真人。
墨塵筆尖微頓,似有所覺,抬頭望來。畫中之眼竟穿過幻境,直視凌霄。
凌霄未避。
畫中墨塵唇角微揚,執扇輕點畫像心口:“你回來了?還是……他回來了?”
話音未落,畫中人影忽顫,墨跡如血流淌,整幅畫卷驟然扭曲。墨塵之影抬手,折扇一揮,畫中齊玄面容被生生撕去半邊,只剩殘痕。他冷笑一聲,將畫投入案前火盆。火焰騰起,卻燒不盡墨色,反將整幅畫燃成黑灰,飄散於空。
凌霄立於原地,指尖仍貼劍柄。
石台上,斷劍忽然輕顫,鏽跡剝落一寸,露出底下青銅本色。一道極細的裂痕自劍脊延伸,似曾被巨力斬斷,又似自行崩裂。血漬順着裂痕緩緩滲出,滴落石台,發出極輕一響。
嗒。
凌霄緩緩閉眼。
再睜時,瞳孔已化琥珀色,眉心金紋若隱若現。他將劍柄自腰間解下,輕輕置於石台之上,與斷劍並列。兩斷口相距不過寸許,卻未相合。
就在此時,斷劍血漬忽然逆流而上,沿裂痕回縮。鏽跡蠕動,如活物復蘇。劍脊裂痕中,浮現出一行極細古字,以血紋刻成:
“心脈未斷,劍魂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