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廠裏那台老爺紡紗機,吱吱呀呀,不緊不慢地往前挪,但空氣裏的味道,確實一天比一天不一樣了。那股子叫“改革春風吹滿地”的調調,開始從報紙的油墨香裏飄出來,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裏。深圳,那個遙遠又時髦的名字,出現的頻率比王淑芬同志念叨“李科長人不錯”還高。廠裏的茶水間,以前是“張家長李家短”的八卦集散地,現在也開始夾雜着“聽說南方那邊搞活了”、“個體戶都能發大財”這類新鮮詞兒。
秀蘭捧着搪瓷缸子,耳朵豎得跟兔子似的,聽着老師傅們吞雲吐霧地討論。什麼“鐵飯碗要變瓷飯碗了”,“老機器要淘汰換新的了”,還有人神神秘秘地說“崗位可能要重新分配,搞不好還要考試上崗”。秀蘭心裏的小算盤噼裏啪啦響:“考試?考紡紗還是考織布?要是考高數,那可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她那點高中知識,早就打包還給周公他老人家了。
就在這人心惶惶、暗流涌動的當口,一個重磅消息在棉紡廠炸開了鍋——陳默,那個平時悶聲不吭,修理機器卻像開了掛的技術員,要調走了!調去省城!還是什麼【省城機械研究所】!聽聽,這名字,一聽就比“棉紡廠鍋爐房”洋氣八百倍!“哎喲,陳默這小子,平時看着不顯山不露水的,沒想到是個潛力股啊!”“可不是嘛,去了省城,那就是鯉魚跳龍門,前途無量啊!”工友們的議論聲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秀蘭聽着,心裏五味雜陳,比她媽做的那個鹹淡不均的疙瘩湯還復雜。一方面,她替陳默高興,那小子確實有本事;另一方面,她那張被她壓在床板下的【夜校招生簡章】,仿佛也跟着陳默的調令一起,長了翅膀要飛走了似的。她還沒來得及問他夜校的事呢!他這一走,她上哪兒找人諮詢去?難道真要靠自己瞎摸索,然後光榮地成爲“報名三日遊”選手?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陳默的調令剛下來沒兩天,李科長那邊也開始“發力”了。這天晚飯,王淑芬同志喜氣洋洋地宣布:“秀蘭啊,我跟李科長他姐商量好了,你們的婚期,就定在下個月初八!黃道吉日,宜嫁娶!”“噗——”秀蘭一口剛喝進去的粥差點噴出來,“媽!下個月初八?這麼快?我還沒……”“你還沒什麼?你還想拖到猴年馬月?李科長那邊都催了好幾次了!人家多有誠意!”王淑芬同志眼睛一瞪,“嫁妝我都開始給你準備了!那台【蝴蝶牌縫紉機】,還有全新的【的確良被面】,一樣都少不了你的!”秀蘭感覺自己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被一百只蜜蜂同時蜇了。一邊是陳默即將遠走高飛,她那渺茫的夜校夢眼看就要泡湯;另一邊是婚期逼近,她那不情不願的“李夫人”身份即將板上釘釘。這雙重打擊,簡直比廠裏突然停電、機器全部罷工還讓人絕望。“我的人生,難道真的要從《知識就是力量》直接快進到《喜婆婆》?”秀蘭在心裏哀嚎。
她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黃花菜都涼了,她就真成李科長家那倆“兵馬俑”的後媽了!鼓起勇氣,需要一點點沖動,和很多很多的不甘心。這天午休,秀蘭揣着那顆七上八下、堪比坐過山車的心,溜達到了鍋爐房。果然,陳默又在那個角落裏,捧着一份報紙,看得入神。那專注的樣子,仿佛周圍熱浪滾滾、煤煙嗆人的環境,對他來說就是馬爾代夫的陽光沙灘。秀蘭深呼吸——哦不,是憋了口氣,萬一吸進去一口煤灰,影響她接下來的“談判”形象就不好了。她走到陳默旁邊,清了清嗓子,結果因爲太緊張,發出了類似小貓被踩了尾巴的“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