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寫生,我帶相機。
這句話像一枚釘子,釘進我靜止的夜晚。我盯着屏幕,呼吸輕得不敢驚動這四個字。它懸在那裏,像一扇虛掩的門,只要再推一下,就能看見光。
我攥着手機,站在原地,直到周阿姨關門的聲響把我拉回現實。風從樓道口灌進來,帶着夜晚特有的涼意,吹散了我指尖的熱度,卻吹不散心頭那句反復回響的話。
我慢慢走上樓,腳步輕得像怕驚醒某種正在成型的可能。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我回頭看了一眼信箱——它空了,但那張明信片的溫度還貼在我的胸口,像一塊小小的火種。
屋內燈光昏黃,電腦屏幕還亮着,遊戲界面停留在那張剛解鎖的圖鑑上——彎彎曲曲的街道,仿佛正延伸向某個尚未命名的未來。我坐在桌前,把明信片輕輕放在桌角,像供奉一段剛剛萌芽的可能。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明滅,而我的心跳,卻第一次不再與系統提示音同步。
第二天一早,我破天荒地提前十分鍾到工位。泡了杯速溶咖啡,打開遊戲,她的頭像仍是灰的。我盯着那座彩虹小屋,忽然意識到:她帶相機,不是爲了拍風景,也不是爲了拍孩子。
是爲了拍我。
這個念頭像電流一樣竄過脊背,讓我幾乎坐不住。可下一秒,現實又壓了下來——我是什麼人?客服工號007,每天處理“退貨流程像解數學題”這種投訴,連KPI都常年在邊緣徘徊。而她,是孩子們眼裏的太陽花,是朋友圈裏永遠溫柔有光的存在。
我低頭看着自己皺巴巴的襯衫領子,忽然覺得那句“帶相機”像一場溫柔的誤讀。
可我不甘心。
從那天起,我開始攢積分。
客服系統每個月會給活躍員工發放積分,這些積分能兌換一些虛擬裝飾。我三年都沒動用過,這次把它們全調了出來,盯上了月圓限定的拼圖道具——據說集齊後能拼出定制圖案,還能附上一段語音。我查看了規則,需要三十片,一片換一次要花五百積分。我算了算,積分剛好夠。
換到第一片的那天,我把截圖發到了朋友圈,設置爲“僅她可見”。沒配文字,只有一張拼圖碎片,編號L - 07。她既沒點贊,也沒評論。但我還是繼續換。第二片、第三片……每晚下班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登錄兌換,就像在籌備一場秘密儀式。
拼圖進度條走到最後一格的那天,恰好是月圓夜。
我提前半小時關掉電腦,泡了杯速溶咖啡,戴上耳機,手有點顫抖地點開倉庫。最後一片放進去的瞬間,三個字成型——“棉花糖”。
那是她遊戲裏的昵稱。
我盯着這三個字,連呼吸都放輕了。深吸一口氣,點擊“贈送”。系統卡頓了半秒,彈出一行字:【好友度不足,無法贈送】。
我愣住了。
再試一次。
還是這句話。
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咖啡涼透,提示音像釘子一樣釘進我的耳朵。
我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梁,剛想關掉遊戲,工位上的電話響了。
“您好,這裏是客服君007。”
對面是個男聲,語氣挺客氣:“我姓趙,之前捐過一筆教育基金,想查下明細。”
我機械地翻看記錄,報出一串數字。他說謝謝,就掛了電話。全程不到兩分鍾,可我整個人像被抽空了一樣。剛才還在拼“棉花糖”,下一秒就得報基金編號,現實和遊戲的裂縫,就這樣硬生生地被撕開。
我重新打開遊戲界面,那三個字還靜靜地躺在倉庫裏,發着微光,送不出去,也刪不掉。
我把它截圖,存進本地文件夾,重命名爲“L - 07”。
然後把朋友圈那幾條拼圖記錄全都刪掉了。
第二天午休,王小滿端着泡面坐到我旁邊:“默哥,你最近是不是得罪誰了?”
“怎麼了?”
他把手機推過來,是遊戲論壇的熱帖,標題很刺眼:《職場透明人配得上太陽花女孩嗎》。
帖子沒提名字,但貼了截圖——我發的那幾張拼圖碎片,還有林晚晴朋友圈裏“和某人一起抓到七星瓢蟲”的配文。有人扒出我們常去的農場坐標,甚至列了“戀愛時間線”,從螞蟻投訴到彩虹蘿卜,就像在寫刑偵報告。
評論區炸開了鍋。
“客服君007天天摸魚,KPI墊底還敢搞網戀?”
“太陽花一看就是現實女神,這種純愛戰神配不上打工人。”
我盯着屏幕,手指冰涼。“配不上”三個字,就像從我自己嘴裏說出來的一樣。
王小滿看了我一眼:“你要不……回個帖?”
我搖了搖頭,把手機還給他:“刪了它。”
“刪不了,已經轉到部門群了。”
我沉默了。那些話像針一樣,可扎得最狠的,是我自己。我不是沒想過,她值得更好的。穿着淡色裙子,說話溫柔,孩子們圍着她叫姐姐的人,怎麼會需要一個每天處理“字體太小”“螞蟻爬得慢”投訴的客服呢?
我翻出抽屜裏那張蜂蜜蛋糕的包裝紙,背面還沾着一點糖霜。我找來一張客服工單便籤,把明信片上那句話抄了上去:“歪的房子才裝得下笑聲。”貼在顯示器邊緣。
然後打開遊戲。
她的頭像灰着。
我點開倉庫,把所有庫存的彩虹作物清空,換成了鳶尾花種子。那是一種深紫色的花,顏色快接近黑色了,像夜裏沒亮的路燈。我一株一株地種,圍着我的角色頭像,繞成一圈。種一朵,系統提示音“叮”一下,像在計數。
999朵。
種到第873朵時,王小滿拍了拍我的肩膀:“默哥,主管查崗。”
我最小化界面,繼續回單。等他走後,我重新進去,繼續種。最後一朵落下時,已經是凌晨一點。
花環完整了。
我退出前,刷新了好友狀態。
她上線了。
她的角色站在我頭像旁,靜止了三秒,沒動,沒說話,也沒種花。就那麼站着。
然後,離線了。
我盯着那個空位,看了很久。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上班。路過便利店,周阿姨塞給我一袋橙子:“新到的,維C高。”
我接過橙子,點頭道謝。
到了工位上,手機震了一下。
微信彈出林晚晴的消息:“昨天……你種花了?”
我打字回復:“嗯。”
“紫色的。”
“嗯。”
她停頓了幾秒,發來語音,聲音有點沙啞:“有家長今天問我,是不是在教孩子網戀。”
我沒敢語音回復,只打字說:“系統會修復的。”
她沒再說話。
我知道這句話冷得像鐵。可我能說什麼呢?說“我不是透明人”?說“我配得上你”?這些話在論壇裏會被人笑死,在現實中,連我自己都不信。
我打開遊戲,花環還在。我點開圖鑑,翻到七星瓢蟲那頁,截圖發給她。
那是我們第一次解鎖隱藏生物的記錄。
她回了個笑臉。
我盯着那個笑臉,忽然想起什麼,翻出L - 07文件夾,把拼圖截圖放大。碎片編號L - 07,和她工牌號一樣。我之前沒注意,是王小滿有次幫我查後台規則時隨口提過。
我重新編輯那張拼圖,加了段文字:“編號L - 07,查過了,是你。”
發到朋友圈,僅她可見。
沒多久,她回了條消息:“我看到了。”
我問:“拼圖……能重發嗎?”
“系統說要提升好友度。”
“怎麼提升?”
“一起做任務,種地,或者……現實裏見個面。”
我手一抖。
她補了一句:“開玩笑的。”
我盯着“見面”兩個字,心跳漏了一拍。
晚上我照常登錄遊戲,花環被系統刷新過,散了一角。我正想補種,發現她的頭像亮了。
她進了農場,走到花環缺口處,放下一株深紫鳶尾。
正好補全了缺口。
然後她的角色站定,面向我的頭像,不動了。
我打字:“謝謝。”
她回復:“不用。”
又說:“月亮挺圓的。”
我抬頭看了眼窗外,雲層裂開一條縫,月光漏下來,照在顯示器上,正好蓋住那三個送不出去的字——“棉花糖”。
我點開語音,按下錄制鍵,又鬆開了。
終究還是沒說話。
她發來一張截圖,是她遊戲裏的背包界面,裏面躺着一片拼圖碎片,編號L - 06。
她說:“我也在攢。”
我手指懸在鍵盤上,打了兩個字:“等你。”
窗外的風忽然停了,雲層重新合攏,月光被吞沒。我盯着那句“我也在攢”,像聽見了某種緩慢卻堅定的倒計時。屏幕的光映在臉上,像一層薄霜。我忽然覺得,這間狹小的工位不再只是KPI與投訴單的囚籠,而是某種秘密儀式的祭壇——我們正用拼圖碎片、虛擬花朵和未發送的語音,一點一點,拼出通往彼此的路徑。
而我知道,這條路,注定不會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