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教學樓的腳手架拆了,露出紅磚的本色,在灰撲撲的校園裏顯得格外嶄新、挺拔。竣工典禮定在暑假前,據說會有縣裏的領導來,還要搞一台慶祝演出。
消息像春風一樣吹遍了每個班級。課間休息時,大家興奮地討論着會有什麼節目。很快,音樂老師開始在各班挑選有“藝術細胞”的學生,排練合唱和舞蹈。這些和寒新生都沒什麼關系。他既不會唱歌,也沒跳過舞,他唯一熟悉的節奏,是山路上的腳步聲和灶膛裏柴火的噼啪聲。
然而,幾天後的一個下午,體育老師卻把他叫到了辦公室。辦公室裏還有另外二十幾個男生,大多是平時比較活躍、或者體格相對結實的。
“學校決定,在竣工典禮上表演一套武術操,”體育老師是個退伍軍人,說話幹脆利落,“展現咱們學生剛健有力的精神面貌。你們幾個,從今天開始,每天放學後留下來練習。”
寒新生愣住了。武術?他想起天池台階上那些笨拙的跳躍,想起武俠小說裏令人神往的江湖。他從未想過,這能和自己有什麼關系。
“老師,我……”他有些遲疑。
“你身體協調性不錯,耐力也好,”體育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掌厚實有力,“練武,貴在堅持和認真。我看你行。”
就這一句話,像一顆火種,丟進了寒新生幹涸的心田。一股熱流涌了上來。他用力點了點頭。
練習場地就在舊教室前的空地上。體育老師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套簡化過的長拳套路,一招一式地教。扎馬步,沖拳,踢腿,轉身……
寒新生練得格外賣力。扎馬步,別人堅持一分鍾就開始搖晃,他咬着牙,額上青筋隱現,腿肚子打顫,也要撐到一分半。沖拳,他每次都把手臂伸到最直,仿佛拳鋒要擊碎的不是空氣,而是橫亙在眼前的所有阻礙。踢腿,他力求踢得又高又穩,哪怕第二天大腿肌肉酸痛得上下台階都困難。
汗水很快溼透了他那件打着補丁的舊汗衫。他不管不顧,眼睛裏只有老師的示範動作,心裏默念着動作要領。夕陽的餘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整齊劃一的呼喝聲在空曠的操場上回蕩。
他喜歡這種感覺。這種純粹依靠身體、汗水、意志去完成一件事情的感覺。在這裏,沒有復雜的數學公式,沒有需要反復背誦的課文,沒有家境好壞的區別。只有動作是否標準,力度是否到位,意志是否堅韌。每一點進步,都清晰可見,都實實在在地屬於自己疲憊卻興奮的身體。
練習間隙休息時,他靠着籃球架,望着不遠處即將竣工的新教學樓。紅磚牆在落日下泛着溫暖的光澤。工人們正在做最後的清理,一塊黑色的大理石碑被運到了樓前空地,聽說上面要刻捐款者和建校功臣的名字,會永久鑲嵌在牆上。
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卻又無比清晰地冒了出來:如果這次表演得好,他的名字,會不會也有機會,出現在某個地方?不一定是那塊大理石上,或許只是一張表演人員的名單,貼在學校的宣傳欄裏?或者,僅僅是被老師們記住,在未來的某一天提起:“那年新樓落成表演武術,有個叫寒新生的孩子,打得特別認真……”
這個念頭讓他心跳加速。那是一種極其渺茫、甚至有些可笑的期盼。但他忍不住去想象。他的名字,“寒新生”,工工整整地寫在紙上,被貼在許多人能看到的地方。那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他不僅僅是一個沉默的、背着柴禾的窮學生,他曾爲這所學校的慶典,付出過汗水,留下過痕跡。哪怕那痕跡微乎其微,轉瞬即逝。
這期盼,成了他每日疲憊練習後,心底一絲隱秘的甜和額外的動力。
校慶日終於到了。校園裏插上了彩旗,拉起了橫幅,到處洋溢着節日的氣氛。舊教室前臨時搭起了舞台,台下坐滿了師生、領導和聞訊而來的鎮上居民。
寒新生和武術隊的同學們早早換上了統一的白色練功服——是學校臨時借來的,不太合身,他的袖子和褲腿都短了一截,但他小心翼翼地撫平每一道褶皺,把腰帶系得一絲不苟。後台擁擠而嘈雜,化妝、檢查道具、最後一遍復習動作。他緊張得手心出汗,不斷默念着動作順序。
輪到他們上場了。激昂的《中國功夫》音樂響起,寒新生深吸一口氣,跟着隊伍跑上舞台。燈光有些刺眼,台下黑壓壓的人群讓他一瞬間有些眩暈。但他立刻穩住了心神,擺開起手式。
踢腿,生風;出拳,帶響。他忘記了緊張,忘記了台下的人群,甚至忘記了自己。他的身體仿佛自動跟隨着音樂和記憶,將這一個多月來流淌的汗水,凝結成一個個幹淨利落的動作。他的眼神專注而明亮,仿佛真的擁有了某種力量。那一刻,他不是山溝裏背着柴禾的寒新生,他就是舞台上那個虎虎生風的少年。
掌聲響起來,很熱烈。他們鞠躬,退場。回到後台,同學們興奮地互相擊掌,體育老師也難得地露出了笑容,拍了拍每個人的肩膀。寒新生喘着氣,心還在劇烈地跳動,但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和淡淡的驕傲,在胸腔裏彌漫開來。
表演環節結束後,是領導講話和表彰環節。校長站在台上,對着話筒,開始宣讀爲新建教學樓做出貢獻的單位和個人名單,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校園的每個角落。
“……縣教育局撥款五萬元……鎮農機站捐贈水泥十噸……校友李建國先生個人捐款兩千元……”
每一個名字,都引來一陣掌聲。寒新生站在班級隊伍裏,靜靜地聽着。那些名字,對他而言都遙遠而陌生。他們代表着實力、貢獻、還有他無法想象的“面子”和“榮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新教學樓門口,那塊已經安裝好的黑色大理石紀念碑。名字應該都刻在上面了吧?在陽光照射下,那些鎏金的名字會不會閃閃發光?
校長還在繼續:“……最後,讓我們再次感謝所有關心和支持我校建設的各界人士!他們的名字,將和這座嶄新的教學樓一起,載入我校史冊!”
掌聲雷動。
寒新生也跟着鼓掌。但心裏,卻像被什麼東西輕輕刺了一下。載入史冊……他想起表演前那個幼稚的期盼。此刻他明白了,那表演名單,或許連一張紙都不會留下。他的名字,距離那塊大理石,距離“載入史冊”,隔着千山萬水,隔着柴米油鹽,隔着他還無法理解的、現實的鴻溝。
然而,當掌聲漸漸平息,當慶典的熱鬧開始散去,另一種更清晰、更灼熱的東西,卻在心底悄悄燃起。
他看着台上紅光滿面的校長,看着那些被念到名字、坦然接受掌聲的人們,一個比“名字上名單”更大膽、更遙遠的念頭,如同巨石投湖,在他心中激起層層波瀾:
有朝一日,我寒新生的名字,會不會也像這樣,被人鄭重地念起?不是因爲一次表演,而是因爲……我真正走出了這裏,成爲了一個……能被稱作“人物”的人?
這個念頭讓他渾身戰栗,不是害怕,而是一種混合着渴望、野望和巨大壓力的興奮。他知道這想法近乎狂妄,對他這樣一個連下一周夥食都要發愁的少年來說,更是虛無縹緲。
但,就像他在天池台階上那無用的跳躍,就像他在舞台上那短暫而投入的表演,這念頭本身,就蘊含着一種力量。
慶典結束了,人群散去。寒新生換回自己那身破舊的衣服,默默走回他那間租來的小屋。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掠過新教學樓光潔的牆面,掠過那塊沉默的黑色石碑。
他的名字,此刻還不在任何名錄上。
但他知道,從今天起,他心裏有了一份自己爲自己擬定的、無形的名錄。而要登上那份名錄,他需要走的,不是舞台,而是比天池台階更陡、比回家山路更長的,那條唯一的、向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