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舒帶回的消息，印證了沈清歡最壞的猜測。
李掌櫃通過隱秘渠道確認，近期北境確實有數支精銳斥候小隊離奇失蹤或遇襲，現場留下的痕跡頗爲蹊蹺，不似尋常馬匪或戎狄遊騎所爲，倒更像是……訓練有素的滅口。同時，邊境幾個原本態度中立的部落，近一個月來與戎狄王庭的往來明顯增多，且都發生在夜深人靜之時，極爲隱秘。
“小姐，李掌櫃還說，”雲舒壓低聲音，面色凝重，“他隱約查到，似乎有一夥身份不明的人，在暗中高價收購關於沈家軍布防和北境地形的情報，出手闊綽，行事詭秘。”
沈清歡坐在窗邊，指尖冰涼。果然如此！有人在破壞父親的情報網，並試圖僞造或誘導出對沈家軍不利的情報！這絕非尋常邊患，而是精心策劃的陰謀，目的就是要讓父親做出錯誤判斷，從而落入陷阱！
她想起前世那場導致先鋒受損的戰役，時間點似乎就在……下個月初！
時間緊迫！
她不能直接告訴父親這一切，空口無憑，反而會打草驚蛇，甚至讓父親懷疑她的消息來源。她必須想辦法，讓父親自己“發現”問題，或者……讓那幕後黑手自己露出馬腳。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她心中逐漸成形——將計就計，反手布局！
既然對方想要假情報，那她就送一份“恰到好處”的假情報過去！
“雲舒，”沈清歡眸中閃過一絲銳光，“你再去見李掌櫃，告訴他，我需要他幫我做兩件事。”
“第一，設法讓那些收購情報的人，‘偶然’得到一條消息：就說父親因近來斥候折損，對現有情報渠道產生疑慮，已秘密派遣一支心腹小隊，由三哥沈清羽親自帶領，繞道西線，潛入北境腹地，意圖核實幾個關鍵部落的真實動向和戎狄王庭的兵力部署。預計五日後抵達黑風峽一帶進行勘察。”
沈清羽是沈清歡的三哥，年紀最輕，性子跳脫機敏，身手極好，常執行一些特殊任務，由他帶隊執行秘密任務合情合理。而黑風峽，地形復雜，易於設伏，正是“意外”發生的絕佳地點。
“第二，”沈清歡繼續道，“讓李掌櫃找幾個絕對可靠、身手好的生面孔，五日後埋伏在黑風峽附近。不必動手，只需遠遠盯着，看清楚到底是哪些人會出現，試圖伏擊‘三公子’的隊伍，盡可能留下證據。”
她要引蛇出洞！只要對方信了這份“情報”，必定會在黑風峽設伏。屆時，伏擊者是誰派來的，便是鐵證！即便抓不到活口，看清了來人路數，也能順藤摸瓜。
雲舒聽得心驚肉跳，但也知道這是目前最有效的辦法，連忙記下：“是，小姐！”
“此事絕密，除了李掌櫃和他絕對信任的人，不可再泄露半分。”沈清歡鄭重叮囑。
“奴婢明白！”
雲舒領命而去，沈清歡的心卻並未放鬆。這個計劃風險極大，一旦被對方識破，或者李掌櫃那邊走漏風聲，不僅打草驚蛇，還可能將三哥置於險地。雖然三哥此刻並不在京中，但消息若傳到邊境，被敵人利用，也是麻煩。
但眼下，她別無選擇。唯有兵行險着，才能搶占一線先機。
就在沈清歡焦灼等待消息，並暗中調動自己所能動用的一切資源，爲黑風峽之局做準備時，一封來自宮中皇後娘娘的賞花宴請帖，送到了將軍府。
帖子上特意點名，請沈大小姐務必出席。
沈清歡拿着那張精致華貴的請帖，眉頭微蹙。皇後娘娘的賞花宴，向來是京城貴女們爭奇鬥豔、暗中較勁的場合，也是各家夫人相看兒媳的好時機。以往她並不熱衷，但如今……她敏銳地察覺到，這或許不僅僅是一場簡單的宴會。
尤其是在這個敏感的時刻。
她想起御書房外蕭景玄那句意味不明的提醒，想起皇後宮中那溫和卻帶着審視的目光。
這場賞花宴，只怕是宴無好宴。
但，她必須去。不僅要去了，還要在這場宴會上，有所收獲。
賞花宴設在御花園的綺霞苑。時值初夏，苑內奇花異草爭妍鬥豔，蝶舞蜂喧，衣香鬢影的貴女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處，言笑晏晏，看似一派和諧。
沈清歡今日選了一身藕荷色的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既不失身份，又不過分張揚，發間只簪了一支簡單的珍珠步搖，清麗脫俗，在這姹紫嫣紅中，反而別有一番韻味。
她的到來，依舊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好奇，有打量，有嫉妒，也有之前因護國寺流言而對她改觀，投來的善意微笑。
沈清歡坦然自若，與相熟的林靜姝、蘇婉兒打了招呼，便安靜地坐在一旁，品着宮人奉上的香茗，目光卻不着痕跡地掃過全場。
她看到了坐在上首，雍容華貴、笑容得體的皇後娘娘。也看到了坐在皇後下首，幾位身份尊貴的王妃、郡王妃。然後，她的目光微微一凝。
在離皇後不遠的一處水榭中，她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蕭景玄。
他今日未着玄衣，換了一身墨紫色常服，少了幾分戰場殺伐之氣，多了幾分清貴雍容，正與一位宗室老王爺低聲交談着。他似乎並未注意到她，但沈清歡卻能感覺到，自她踏入綺霞苑起，便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視線，曾在她身上停留過一瞬。
他果然也在。
沈清歡垂下眼簾，心中念頭飛轉。皇後娘娘特意點名讓她來，蕭景玄又恰好出席……這真的只是巧合嗎？
宴會進行到一半，氣氛愈加熱絡。皇後娘娘興致頗高，提議讓衆位小姐以眼前夏景爲題，或賦詩，或作畫，拔得頭籌者，有厚賞。
貴女們紛紛響應，或凝眉思索，或鋪紙研墨。
沈清歡對吟詩作畫興趣不大，正想着如何婉拒，卻聽一個嬌柔的聲音響起：“皇後娘娘，光是賦詩作畫，未免有些單調。臣女聽聞沈大小姐精通音律，尤其擅彈《破陣樂》，不若請沈大小姐再奏一曲，讓我等也領略一下邊塞風光，將士豪情？”
說話的是太傅嫡女，趙婉如。她亦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心儀二皇子已久，而二皇子側妃之位，據說內定了安平伯府的姑娘，也就是顧明辰的妹妹。護國寺流言中，沈清歡讓顧明辰和沈清月顏面盡失，連帶着安平伯府也成了笑柄，趙婉如此刻出聲，其意不言自明。
她刻意提起《破陣樂》，看似推崇，實則是將沈清歡架在火上烤。在這樣一場風花雪月的賞花宴上彈奏殺伐之曲，未免不合時宜，若彈得不好，更是自取其辱。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清歡身上。
皇後娘娘笑容不變，看向沈清歡：“沈家丫頭，意下如何？”
沈清歡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一片溫婉謙和。她起身，向皇後行禮：“娘娘，趙小姐謬贊了。《破陣樂》乃是爲將士壯行、慶功之曲，於此百花盛放、祥和安寧之處演奏，恐有沖撞。臣女不敢僭越。”
她先以場合不宜婉拒，既全了禮數，又點出趙婉如提議的不妥。
趙婉如卻不依不饒：“沈姐姐何必過謙？音樂之道，存乎一心。姐姐既能於宮宴上奏響此曲，引得滿堂喝彩，今日爲何不能？莫非是……瞧不起我等，覺得我們不配聽這金戈鐵馬之音？”
這話已是帶着明顯的挑釁意味。
水榭那邊，蕭景玄端起茶杯，目光淡淡掃過這邊，似乎並未在意，但唇角卻幾不可察地抿了一下。
沈清歡看着趙婉如那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心知今日若不應對，只怕會被扣上怯懦或傲慢的帽子。她沉吟片刻，忽然抬眼看向皇後，聲音清越：
“娘娘，既然趙小姐執意想聽，臣女便獻醜了。只是《破陣樂》確實不合時宜。不若……臣女彈奏一曲《十面埋伏》，此曲雖亦是征戰之音，卻更多了幾分謀略與機變，於這繁花似錦中，或可警醒世人，安寧來之不易，需時時居安思危。不知娘娘以爲如何？”
《十面埋伏》！
此曲描繪的是楚漢相爭垓下之戰，充滿了陷阱、埋伏、機巧與驚險，其意境之復雜，彈奏之難度，遠在《破陣樂》之上！
沈清歡此話一出，滿場皆靜！
就連皇後娘娘，眼中也閃過一絲訝異。這沈清歡，竟敢挑戰《十面埋伏》？
趙婉如更是臉色微變，她本意是想讓沈清歡出醜，卻沒料到對方竟迎難而上，還選了一首更難的曲子！若她彈好了，自己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水榭中的蕭景玄，終於緩緩放下了茶杯，深邃的目光落在了那個站在場中，背脊挺直，神色從容的藕荷色身影上。
《十面埋伏》？居安思危？
他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玩味。沈清歡，你這是在借曲言志，還是在……向誰傳遞訊息？
“準了。”皇後娘娘開口，打破了寂靜，語氣中帶着一絲探究，“本宮也很想聽聽，沈家丫頭如何演繹這《十面埋伏》。”
宮人再次抬上琴案。
沈清歡緩步上前，落座。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腦海中浮現的，不再是單純的戰場廝殺，而是暗流涌動的朝堂，是北境未知的陷阱，是黑風峽即將到來的危機，是那夜蕭景玄探究的目光……以及，她必須守護的一切！
玉指落下，琴音驟起！
不同於《破陣樂》的直白激昂，《十面埋伏》的琴音一開始便帶着詭異的寧靜與潛伏的殺機，如同暗夜中潛行的毒蛇，如同那張正在向北境撒開的大網！
琴音時而急促，如馬蹄聲碎，是斥候在敵境穿梭的驚險；時而低沉詭譎，如陰謀在暗中醞釀；時而激烈碰撞，如伏兵四起，短兵相接；時而高亢悲涼，如英雄陷入重圍的無奈與壯烈……
她的指法或許並非天下無雙，但琴音中蘊含的那股緊張、機變、危機四伏的氛圍，卻被她演繹得淋漓盡致！尤其是中段那描繪“埋伏”與“陷阱”的部分，琴音層層遞進，將那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決絕與步步驚心刻畫得入木三分！
在場的貴女們，大多沉浸在風花雪月中，何曾聽過如此充滿權謀與殺伐之氣的曲子？一個個聽得面色發白，手心冒汗，仿佛自己也置身於那十面埋伏的險境之中。
林靜姝和蘇婉兒擔憂地看着好友，手心攥緊。
皇後娘娘凝神靜聽，眸中異彩連連。
水榭內，那位宗室老王爺忍不住撫須贊嘆：“此女……不凡啊！”
蕭景玄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個完全沉浸在琴音中的女子。她的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專注，甚至帶着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沉重與決然。
他聽懂了。
聽懂了她琴音裏那份“居安思危”的警示，聽懂了那份置於死地而後生的決絕，也聽懂了……那份孤身入局、以身作餌的膽魄！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打算做什麼？
一曲終了，餘音不絕，滿場寂然。
許久，皇後娘娘才緩緩撫掌，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贊賞：“好！好一曲《十面埋伏》！沈家丫頭，你讓本宮……刮目相看！”
這一聲贊嘆，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驚醒了所有人。頓時，附和聲、贊嘆聲此起彼伏。
趙婉如臉色慘白，再也說不出話來。
沈清歡起身，從容行禮：“臣女拙技，有污鳳聽，娘娘過譽了。”
她的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水榭方向，恰好對上蕭景玄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四目相對，一瞬即逝。
他看到了她眼底未散的凜然與決絕。
她也看到了他眸中一閃而過的……了然與深沉。
足夠了。
沈清歡垂下眼簾。她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不僅化解了趙婉如的刁難，更是在皇後乃至……那個男人面前，再次展現了自己的“價值”與“立場”。
《十面埋伏》的餘韻，將會在很多人心中回蕩許久。
而她的局，也已布下。
只待，黑風峽的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