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很快被匆匆召來。
一番診視後,太醫眉頭緊鎖,一邊開方子,一邊習慣性地詢問:“殿下今日可是接觸或食用了什麼特別之物?這風團來得急且猛,像是過敏之症。”
侍立在一旁的高德全下意識地看了蘇辭一眼,猶豫着不敢開口。
裴玄寂靠在榻上,閉目忍着瘙癢,臉色陰沉,沒有回答。
太醫見狀,又看向高德全。
高德全無法,只得硬着頭皮,小聲稟道:“殿下……殿下傍晚時,用了太子妃娘娘親手做的……桂花糕。”
“桂花糕?”
太醫聞言,眉頭蹙得更緊,轉向裴玄寂,語氣帶着不解和一絲責備,“殿下,您不是自幼便對桂花過敏,怎麼還能食用?這……這簡直是胡鬧!”
太醫的話如同驚雷,炸響在蘇辭耳邊。
他對桂花……過敏?
可她……她今天下午,不僅用桂花做了糕點,還……還親手送到了他面前!而他,竟然……還吃了?!
蘇辭猛地抬頭。
看向榻上那個閉目隱忍的男人,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所以,他明知過敏,還是吃下了她做的桂花糕?
所以,他此刻身上這駭人的紅疹和痛苦,都是因她而起?
一股巨大的愧疚和難以言喻的感動如同潮水般瞬間將她淹沒。
她想起他拿起糕點時那嘲諷的樣子,原來,在那冰冷的表象之下,他竟藏着這樣一份近乎自虐的……縱容?
她究竟……都做了些什麼?
作爲他的太子妃,她竟連他對桂花過敏都不知道!
還親手將“毒藥”喂到他嘴邊!
自己真是……該死!
太醫開了藥,又囑咐了注意事項,便和高德全一同退下煎藥了。
寢殿內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
蘇辭站在原地,看着裴玄寂脖頸上那片刺目的紅,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一步步走到榻邊,緩緩跪坐下來,伸出手,指尖顫抖地,輕輕碰觸了一下他脖頸上的一片紅疹。
裴玄寂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對不起……”
蘇辭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和哽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能吃桂花……我……”
她語無倫次,愧疚得無以復加。
裴玄寂看向她。
看到她泛紅的眼圈和滿臉的懊悔,心中竟是一種復雜的、酸澀的柔軟。
“現在知道了?”
他開口,聲音因爲過敏有些低啞,語氣卻聽不出什麼情緒。
蘇辭用力點頭,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臣妾以後……再也不做糕點了。”
她這是在爲他流淚嗎?
裴玄寂看着她掉眼淚的樣子,心頭那點柔軟又擴大了幾分。他移開目光,淡淡道:“玫瑰糕,也很好吃。”
蘇辭愣了一下,點頭。
“嗯,臣妾記下了。”
藥很快煎好送來。
蘇辭親自接過,試了溫度,然後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唇邊。裴玄寂配合地喝下,沒有半分遲疑。
喝了藥,身上的瘙癢似乎緩解了一些。
蘇辭又拿來太醫留下的外用藥膏,用指尖蘸了,動作極其輕柔地,一點一點塗抹在他身上的紅疹。
她的指尖微涼,帶着藥膏的清爽,觸碰在灼熱瘙癢的皮膚上,帶來一陣舒適的慰藉。
裴玄寂閉着眼,感受着她小心翼翼的動作,聽着她因爲愧疚而格外輕柔的呼吸聲,心中那片荒蕪的冰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融化。
“殿下,”
蘇辭一邊上藥,一邊低聲道,聲音裏還帶着未散的哽咽,“以後……以後您有什麼不喜的,或是不能碰的,一定要告訴臣妾。臣妾……不想再這樣傷害到殿下。”
裴玄寂沒有應聲,只是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寢殿內燭火搖曳,窗外風雨聲依舊,殿內卻彌漫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帶着藥香和淡淡溫馨的寧靜。
蘇辭仔細地爲他上好藥,又替他整理好微敞的衣襟。
做完這一切,她正欲起身倒水,手腕卻忽然被一只溫熱的大手握住。
她微微一怔,低頭看去。
裴玄寂那雙深邃的墨眸裏,沒有了平日的冰冷和審視,也沒有了方才過敏時的煩躁,只剩下一種淡淡的、帶着倦意的平靜。
“殿下?”
裴玄寂沒有鬆開手,只是指尖微微用力,將她往榻邊帶了帶,聲音因爲過敏有些低啞,卻清晰地說道:“不必勞累了,睡吧。”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像是解釋,又像是命令:“孤困了。”
蘇辭看着他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兩人交握的手,那溫熱的觸感如此真實。
她抿了抿唇,輕輕點了點頭,低聲道:“好。”
她小心翼翼地脫了鞋,在他身側的空位上躺了下來。
然而,她剛躺穩,身後便傳來窸窣的動靜。下一刻,一條堅實的手臂便從身後環了過來,輕輕攬住了她的腰肢,將她往後一帶,讓她溫順地貼合進一個溫暖而寬闊的懷抱裏。
蘇辭呼吸瞬間屏住。
裴玄寂將下巴輕輕抵在她柔軟的發頂,鼻尖縈繞着她發間清雅的冷香,混合着淡淡的藥味,奇異地撫平了他身上殘留的不適和心頭的躁鬱。
他收緊了手臂,將她更緊地圈在懷中。
“睡吧。”
他又低聲說了一遍,聲音帶着濃濃的倦意,卻有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的胸膛緊貼着她的後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平穩的心跳,一聲聲,透過薄薄的寢衣傳來,帶着令人心悸的節奏。
她也不再胡思亂想,只是順從地依偎在他懷裏,緩緩閉上了眼睛。
隔閡似乎在那場過敏的意外和彼此的愧疚與縱容中悄然消融了幾分。冰冷的床榻第一次有了溫度,孤寂的心仿佛也找到了短暫的棲息之地。
蘇辭見他睡着。
悄悄抬起另一只手,指尖懸空,隔着微小的距離,虛虛地描摹了一下他挺拔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
前世,她從未有機會,也從未想過,會與他有這樣平和共處的時刻。
而看似已然入睡的裴玄寂,在她收回手的瞬間,那濃密的長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他其實並未深睡。
身上的瘙癢在藥力作用下減輕,但意識始終在半夢半醒間浮沉。他能感受到她的注視,能感受到她指尖那懸空的、小心翼翼的觸碰。
他依舊閉着眼,維持着平穩的呼吸,貪婪地汲取着這份、不知能持續多久的親近與溫暖。
明知是虛幻,他卻甘願沉溺。
握着她的手,不自覺地又收緊了幾分,仿佛要將這片刻的溫存,牢牢鎖在掌心。
風雨漸歇,長夜漫漫。
寢殿內,燭火燃至盡頭,悄然熄滅,只餘下滿室黑暗,和彼此交織的、逐漸同步的呼吸聲。
這一夜,沒有針鋒相對,沒有猜忌質問,只有無聲的陪伴和交握的雙手。
有些東西,似乎在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