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日,錦鯉宮的大門緊閉,謝絕了一切訪客。
院子裏那棵老槐樹下,原本用來納涼的石桌,此刻鋪滿了宣紙。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有的被朱砂圈了出來,有的被墨團塗掉。風一吹,紙張譁啦啦作響,像是在翻動着什麼機密卷宗。
蘇錦鯉盤腿坐在石凳上,手裏抓着一只燒雞腿,嘴裏還要指揮江山。
“老王,你確定?”
蘇錦鯉啃了一口雞肉,含糊不清地問道,“上次皇上吃那道糟溜魚片,是先吃的魚肉,還是先喝的湯?”
王廚子站在一旁,腰上圍着圍裙,手裏還拿着一把鍋鏟。他皺着眉頭,苦思冥想,腦門上滲出一層細汗。
“回娘娘,小的記得真切。”
王廚子篤定地說道,“皇上先是用勺子撇了撇湯面上的浮油,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然後才夾了一塊魚片。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筷子,再沒動過。”
“那就是嫌油膩了。”
蘇錦鯉把雞腿骨頭扔進盤子裏,拿起筆,在那張名爲《老板口味偏好分析表》的大紙上,重重地記了一筆。
“記下來:喜清淡,厭重油。糟溜魚片需改用清湯打底,勾芡要薄,最好是用藕粉。”
春桃抱着一摞厚厚的冊子從殿內跑出來,氣喘籲籲地把東西往石桌上一堆。
“小姐,找着了!”
春桃擦了擦汗,“這是內務府那邊抄來的,上個月各宮領用食材的流水單子。奴婢花了五兩銀子才買通那個管事的。”
蘇錦鯉眼睛一亮,把手上的油在帕子上隨便擦了擦,伸手就把冊子抓了過來。
“五兩銀子花得值。”
蘇錦鯉飛快地翻動着冊子,目光如炬,“只要有了這個,我就能知道這宮裏什麼東西最緊俏,什麼東西沒人要。皇上若是想吃點新鮮的,咱們就能從這沒人要的東西裏下手。”
她翻到一頁,手指點了點。
“你看,這‘魚腥草’,御膳房從來不領,倒是太醫院偶爾領去入藥。這說明什麼?”
春桃茫然地搖頭。
“說明皇上還沒嚐過這口野味!”蘇錦鯉嘿嘿一笑,“若是做得好了,這就是獨一份的驚喜。若是做得不好……那就是驚嚇。先記上,列爲備選方案。”
整個錦鯉宮,就像是一個高速運轉的作坊。
沒有絲竹管弦,只有鍋碗瓢盆的碰撞聲。
沒有吟詩作對,只有關於鹹淡火候的爭論聲。
就連負責掃灑的小太監,走路都帶風,生怕耽誤了主子的大事。
這種熱火朝天的景象,哪怕隔着兩道宮牆,都能聞見那股子要把皇宮吃穿的勁頭。
……
御膳房,總管值房。
劉福全坐在太師椅上,手裏端着一盞茶,卻半天沒送進嘴裏。茶水已經涼透了,上面飄着的一層茶沫子,看着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亂糟糟的。
“你是說……”
劉福全放下茶盞,瓷杯磕在桌面上,發出“得”的一聲,“那錦鯉宮裏,整日都在研究菜譜?還從內務府弄去了食材名錄?”
跪在地上的小太監是劉福全的徒弟,名叫小喜子。
“師父,千真萬確。”
小喜子一臉的憤憤不平,“這幾日,錦鯉宮那邊的煙囪就沒斷過火。聽說那個王廚子,整天試菜,把錦鯉宮的下人都喂胖了一圈。宮裏都傳遍了,說蘇才人要憑着這一手廚藝,把皇上的胃給鎖死在錦鯉宮呢。”
劉福全冷笑一聲,臉上的肥肉抖了抖。
“鎖死?”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裏踱了兩步,“她當咱家這御膳房是擺設?當咱家這幾十年的手藝是白給的?”
小喜子湊上前,壓低了聲音:“師父,您可不能大意啊。這蘇才人有點邪門。上次她來咱們這兒,問的那些話,句句都在點子上。要是真讓她把那份食譜弄成了,皇上一高興,以後這宮裏的膳食,豈不是都要聽她的?”
這句話,戳到了劉福全的肺管子。
他是御膳房的總管。
在這宮裏,除了主子們,誰見了他不得客客氣氣地叫一聲劉公公?
就是因爲他手裏握着掌勺的大權,握着給皇上進膳的門路。
若是蘇錦鯉真的上位了,成了皇上的“專屬營養師”,那他這個總管,往哪兒擺?豈不是成了給她打下手的火頭軍?
這是動了他的蛋糕。
更是打他的臉。
“哼。”
劉福全停下腳步,眼裏閃過一絲陰狠,“想踩着咱家的腦袋上位?她還嫩了點。”
“師父,那咱們怎麼辦?”小喜子問,“要不要在她呈上去的菜裏……”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啪!
劉福全反手給了他一巴掌。
“蠢貨!”
劉福全罵道,“在菜裏動手腳?你是嫌命長了?那是給皇上吃的!若是查出來,那就是誅九族的大罪!你想死別拉上咱家!”
小喜子捂着臉,唯唯諾諾地不敢吱聲。
劉福全眯起眼睛,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
“對付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用不着那些下作手段。”
“她不是要研發新菜嗎?她不是要試菜嗎?”
劉福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若是連鍋都揭不開了,我看她拿什麼做菜,拿什麼去討好皇上。”
他招了招手,示意小喜子附耳過來。
“去。”
劉福全低聲吩咐,“傳咱家的話給負責分發食材的張公公。就說……近來宮裏食材緊缺,各宮都要削減用度。錦鯉宮那邊,既然才人要‘休養’,那就吃點清淡的,別送那些大魚大肉的,免得虛不受補。”
“至於送什麼……”
劉福全看着窗外,眼神陰冷,“把那些咱們挑剩下的、不入流的邊角料,給她送過去。只要沒毒,沒壞,那就是好東西。”
“咱家倒要看看,她能不能用爛菜葉子,做出花兒來。”
……
次日清晨。
錦鯉宮的小廚房門口,早早地就候着幾個人。
王廚子磨好了刀,把案板擦得鋥亮。
春桃拿着蘇錦鯉昨晚剛擬好的單子,一臉的期待。
“今兒個要做‘金湯扣肉’和‘翡翠蝦仁’。”
春桃念叨着,“小姐說了,這扣肉要用上好的五花三層,蝦仁要用剛撈上來的河蝦,個頭要均勻。”
蘇錦鯉站在一旁,手裏端着杯漱口水,正仰着頭咕嚕咕嚕地漱口。
“來了來了!”
守門的小太監跑進來通報,“內務府送食材的人來了!”
幾個人立刻迎了上去。
只見兩個太監抬着一個巨大的食盒走了進來。那食盒看着倒是挺氣派,紅漆描金,上面還貼着內務府的封條。
爲首的太監是個生面孔,長着一雙三角眼,看着就不面善。
“蘇才人宮裏的份例到了。”
三角眼太監把食盒往地上一放,發出“砰”的一聲悶響,也沒行禮,只是隨手拱了拱,“才人請點收吧。”
春桃皺了皺眉。
這態度,比往日裏那個負責送貨的公公差遠了。
不過她也沒多計較,只要東西好就行。她上前一步,伸手掀開了食盒的蓋子。
蓋子一開。
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夾雜着爛菜葉子的黴味,撲面而來。
春桃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王廚子伸長了脖子往裏一看,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原本應該裝着上好五花肉的格子裏,堆着一堆碎肉。
那是真正的碎肉。
有剃剩下的排骨邊,有帶着淋巴的肥油,還有幾塊看着像是豬脖子上的皮,上面還帶着未刮幹淨的豬毛。
旁邊的格子裏,本該是鮮活亂蹦的河蝦。
此刻卻躺着一堆小拇指大小的雜魚爛蝦。有的魚翻了肚皮,眼睛發白;有的蝦掉了頭,身子軟趴趴的。
再看那青菜。
原本應該是脆嫩的菜心,現在全是一堆老幫子。葉子發黃,上面還帶着蟲眼,根部甚至有些腐爛發黑。
“這……”
王廚子手裏的菜刀“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指着食盒,手指都在哆嗦,“這是給人吃的嗎?這是喂豬的吧!”
春桃氣得渾身發抖。
她猛地抬起頭,瞪着那個三角眼太監:“公公!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娘娘可是才人!是皇上親口吩咐要休養的主子!你們就送這些破爛貨來?”
三角眼太監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姑娘這話說的,怎麼能叫破爛貨呢?”
他伸出腳尖,踢了踢食盒,“這可都是內務府精挑細選出來的。這肉,雖然碎了點,但也是豬身上的肉,怎麼就不能吃了?這魚蝦,雖然個頭小了點,但那也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新鮮着呢。至於這菜……”
他翻了個白眼,“如今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宮裏各處都緊缺。連娘娘們宮裏都削減了用度,蘇才人這邊,自然也要體諒體諒內務府的難處。”
“你放屁!”
王廚子是個粗人,忍不住爆了粗口,“我剛才路過御膳房,看見他們往裏抬的都是整扇的豬肉,活蹦亂跳的大鯉魚!怎麼到了我們這兒就是青黃不接了?”
三角眼太監臉色一沉。
“老東西,嘴巴放幹淨點。”
他冷哼一聲,“那是給萬歲爺備的,你能跟萬歲爺比?既然東西送到了,愛要不要。不要的話,咱家這就抬走,你們自個兒去喝西北風吧!”
說完,他也不等蘇錦鯉發話,轉身就要走。
“你站住!”春桃沖上去就要拉人。
“春桃。”
一直沒說話的蘇錦鯉,突然開了口。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着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鎮定。
春桃停下腳步,眼圈通紅地回過頭:“小姐!他們欺人太甚!這東西要是做了,且不說皇上能不能吃,就是咱們吃了都要鬧肚子啊!”
蘇錦鯉把手裏的漱口水吐在花壇裏。
她慢悠悠地走到食盒前。
低頭。
看了看那堆碎肉。
又看了看那堆雜魚。
最後伸手翻了翻那些爛菜葉。
那個三角眼太監停下腳步,轉過身,一臉看好戲的表情。他倒要看看,這位平日裏只會吃喝的主子,是被氣哭,還是去告狀。
告狀也沒用。
這可是劉總管吩咐的,理由正當,就算是鬧到皇後那裏,頂多也就是個“辦事不力”,動搖不了根本。
蘇錦鯉沒有哭。
也沒有罵人。
她只是蹲下身子,伸出兩根手指,從那堆雜魚裏拈起一條只有小指長短的魚。
魚很小。
沒什麼肉,全是刺和鱗片。
放在御膳房,這東西連熬湯都嫌腥,直接就是倒進泔水桶的命。
“嘖。”
蘇錦鯉把魚舉到眼前,對着陽光照了照。
“公公剛才說,這是內務府精挑細選的?”蘇錦鯉問道。
三角眼太監昂着頭:“自然。”
“選得好啊。”
蘇錦鯉點了點頭,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笑意,“這魚雖然小,但卻是正宗的‘麥穗魚’。這種魚長不大,但肉質緊實,骨頭酥脆。只有懂行的人才知道它的妙處。”
三角眼太監愣了一下。
他哪懂什麼麥穗魚,他只知道這是從大魚肚子裏漏出來的雜魚。
蘇錦鯉又拿起那塊帶着淋巴的肥肉邊角料。
“這肉,看着是碎了點。”
她用手按了按,“但卻是豬身上最活泛的肉。若是用來煉油,那油渣可是人間美味。”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
“替我謝謝劉總管。”
蘇錦鯉看着那個太監,眼神清亮,沒有一絲一毫的憤怒,反而帶着一種發現了寶藏的興奮。
“告訴他,這禮,我收下了。”
“他這是雪中送炭,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三角眼太監徹底懵了。
這人是不是傻了?
給她送垃圾,她還說謝謝?還說是雪中送炭?
“既然才人喜歡……那……那咱家就告退了。”
太監覺得這地方有點邪門,也不敢多待,帶着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院子裏只剩下錦鯉宮的人,對着那一大盒“垃圾”發愁。
王廚子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把菜刀往旁邊一扔。
“娘娘哎。”
王廚子一臉的絕望,“您就別苦中作樂了。這玩意兒怎麼做啊?這魚全是刺,這肉全是油,這菜全是筋。做出來給狗吃,狗都得搖頭。”
“咱們的食譜,這下算是徹底黃了。”
春桃也氣得抹眼淚:“奴婢這就去找皇上!這也太欺負人了!”
“找什麼皇上。”
蘇錦鯉擺了擺手,走到王廚子身邊,踢了踢他的腳。
“起來。”
蘇錦鯉指着那堆食材,“誰說這是垃圾?”
“老王,你做了半輩子御膳,難道只會做那些大魚大肉?只會做那些擺在盤子裏好看,吃進嘴裏沒味兒的東西?”
王廚子愣住了。
他看着蘇錦鯉。
自家主子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頹廢。相反,她的眼睛裏燃燒着一團火,那是他對廚藝最癡迷時才有的眼神。
“這……”王廚子結結巴巴地說道,“可是……這些確實是廢料啊。”
“廢料?”
蘇錦鯉冷笑一聲。
她轉身跑進正殿,片刻後,抱着那本《百草錄》跑了出來。
譁啦啦。
書頁翻動。
蘇錦鯉的手指停在了一頁發黃的紙上。
那一章的標題寫着幾個大字——【拾遺·廢料妙用篇】。
“書上說了。”
蘇錦鯉指着書頁,語速飛快,“‘魚鱗者,魚之甲也。富含膠質。洗淨,裹以澱粉,油炸至金黃,酥脆如紙,可補鈣壯骨。’這叫‘椒鹽龍鱗’!”
她又指着下一行。
“‘魚腸者,魚之髒也。去其污穢,取其油脂。與蛋液同炒,鮮香無比,勝過蟹黃。’這叫‘賽蟹黃’!”
她把書往王廚子懷裏一塞。
“還有這老菜幫子。”
蘇錦鯉指着那堆爛菜葉,“把爛的去掉,剩下那硬得咬不動的梗子,切成絲,用鹽殺出水,再用辣油和醋一潑。那口感,比筍絲還脆!這叫‘響油菜根’!”
蘇錦鯉越說越興奮。
她看着那堆在別人眼裏一文不值的食材,仿佛看到了一桌滿漢全席。
“老王,春桃。”
蘇錦鯉挽起袖子,露出兩截白生生的胳膊。
“御膳房想看咱們的笑話。”
“想讓咱們無米下鍋,想讓咱們在皇上面前丟臉。”
她拿起那把菜刀,在手裏掂了掂,刀鋒閃過一道寒光。
“那咱們今天,就給那位劉總管,好好上一課。”
蘇錦鯉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眼神比刀鋒還要亮。
“讓他知道知道,什麼叫做——”
“變、廢、爲、寶!”